屋内,只剩下陈度一人坐在胡床上。
唯一的动静就只剩下盆中火炭偶尔的一声噼里啪啦。
碗灯中的油还剩一下半,光焰丝毫未减,从自己内衬夹层里掏出来的那本怪书,魔法晋书目录。
此时还带着温热静静躺在桌上,灯光下字迹清淅可见。
陈度长长松了口气。
虽说此时还远远没到放松的时候。
不过无论如何,自从来到这个有着真气修行的南北朝后,陈度还是第一次能有这么独处的空间。
别看这斛律坞堡也不小,算个微型县城了。
但是真正享受也就在斛律石那边,即便是自己这样的基层军官队副,不过也就分到个大通铺而已。
本来刚才高敖曹和呼延族离开后,陈度也是想着跟着就走的,毕竟今晚下半夜的事就交给呼延族和高敖曹先去做,自己还要回去做个仔细规划。
不料高敖曹直接就让自己在此歇息并做筹划。
此地因为是高敖曹住的厢房,而且还是三进大院子,平素里根本没人来的。要是下半夜到拂晓,如果万一真有什么意外,高敖曹说要来找自己也好找。
至于这大院子的主人,据说也是高车敕勒的斛律一部,与坞堡主斛律石好象是关系较远的亲戚,现如今说是去了幽州交割事宜去了,空出来这院子也没住其他人。
闲杂奴仆那些更是早就睡了。
总之,现在这烧着炭,点着碗灯,算是温暖惬意的小屋,就成了陈度难得放松闲遐一刻。
“我们安全了,暂时的。”
不知道为何,陈度自己竟想起这句话。
不由摇头失笑。
别的不说,现下自己的处境还真有点回到安全篝火的意思。
短暂思绪乱飞后,陈度却没有直接翻开晋书目录往上写东西。
而是拿过另外一张纸,在上面横竖画了个如同表格的东西。
然后,就一二三四罗列起来。
首先是眼下最紧迫的,也就是让高敖曹和呼延族找人,到时候去准备去黑水河边修工事。
这件事自己暂时出不上力,只能等两人集结起可用可信之人起来。
高敖曹和呼延族两人,说是北地豪侠之风也好,还是渤海蓨县那套地头蛇黑帮义气也罢,反正据自己所见所闻,坞堡这个大魏边军里,基本都认高敖曹。
至于那个军主徐英,自己虽没见过几面,不过听高敖曹说法是,搞定他没有任何问题。
微一思忖,陈度就在这第一件事后面,直接写了个丙。
至于第二件事,便是那准备在上游凌汛水到来前,在坞堡更上游,也就是更加远离柔然营地的河流弯折处,筑圩堤引流凌汛水。
按呼延族所说,军中土行真气就是干这个的,呼延族更是一条正脉修为,这些是在边军这边呆了一年了。
要知道边军平时职责更加繁杂,譬如操备,出哨,守墩,了高,烧荒,修边,巡边。
其中修边一事,便是类似。
这事可以说是内核中的内核,工事如果出问题,那么引流凌汛水让柔然营地翻浆的事就无从谈起。
“还是要跟过去看看,谁也不知道实际会遇到什么问题。”
想了想,陈度还是在这第二件事的表格后,写了个乙。
而最后一件罗列的事,陈度想了想,最后只在上面写了三个字。
斛律石。
最后,陈度在上面写了个甲。
然后,又在后面增补了几个字,怀荒徐氏。
说起来也有趣,陈度还记得自己来到此世间之前,参观的那个北齐墓葬,好象也是怀荒徐氏来着?
不过那人名字叫徐显秀,与徐英也不知道有无关系。【注释】
沉默了好几息功夫后,陈度摇摇头,把这纸直接推到一旁,刚要提起笔,想要在自己那本怪书上写些什么。
忽而又干脆闭起目来,默运真气片刻。
这一晚诸多事情,计划,布置之后,自己当然没有忘记那一桩怪事。
就是在第一眼看到柔然营地全貌之后,无意间和呼延族发生的那般拉扯。
要知道,自打陈度从城墙上撞晕醒来之后,还从与别人有过真气上的较量。
因为军中修行者还是少数,平时也以普通的行列操练为主。
而此前与呼延族无意间的真气拉扯,当时陈度居然感觉到有一丝土行真气钻入了自己手中?
不过当时情形紧急,并来不及计较,直到现在才有空闲。
“……奇怪?”
陈度自己倒是很快就感受到了什么丹田气海,反正大概就是这么个位置里面,确乎有那么一缕土行真气所在。
问题是好象没法像用寒冰真气一般,将这一缕格格不入的真气随意搬动啊?
比如搬到指尖什么的?
不过倒也对自己真气运行毫无阻碍,那感觉就象是乖乖呆在角落。
自己现在真正奇怪的是,当时呼延族掌中不自觉涌出的土行真气,绝对不止这些,自己要是个什么吸星体质的话,不应该只吸那么点啊?
而呼延族一个正脉修为更不可能只有这点真气了,说难听点,要真就这点真气储备,够干啥的?
怕是到时候在黑水河上修个圩堤,都要和普通军士一般气喘!
想到这,陈度也懒得继续细想,提起笔往自己那本怪书上随便写了几个词。
诸如什么吸星,炉鼎,甚至黑洞什么乱七八糟的都试了。
结果这晋书目录就跟白纸一般,毫无反应。
陈度摇摇头,轻叹了口气。
照理说这应该是什么老祖在自己穿越过来的时候,给的金手指才对吧?
问题就是现在别说什么修行秘籍之类的东西了。
就是连使用方法自己都没太明白。
诸如五石散,还有什么汤饼的词条说明倒是有。
反倒是呼延族那一缕土行真气怎么就被自己吸进来,试了好几个词都不对。
“算了,先试试其他的。”
陈度当然没忘记,今晚一路上听呼延族说了许多自己十分陌生的事。
譬如……
【六镇王火】
本来陈度只是随意这么一写,要不是因为今晚时间紧迫,高低得向高敖曹和呼延族问个明白。
没想到就是这么随手一写,还真就出现了相关解释。
【可以由继承了王火的皇室赐予,能为军镇提供一定的庇护与休憩。】
【那位向往着神圣汉国的元氏,在迁都前曾最后一次巡视六镇,并为其留下珍贵的王火。】
【五星聚于东井,皇皇圣汉,兆至沛丰……】
【明天下乃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
【不过周而复始罢了——】
【觐见神都长安吧】
陈度看着这些字,每个字自己都认识。
可是连起来……怎么就都不懂了呢?
不过第一句话倒是听懂了,看来那怀荒的篝火,哦不对是馀火,可以给军中真气以辅助?
怎么没有听军中那些人说过?
陈度想着想着,居然不知不觉入了神。
……
……
坞堡内另外一边。
“如何,三哥?”
“什么如何?”
“就是陈度陈兄弟这人啊?”
“……呼延,你真要听我说实话?”
“那是自然!”呼延族陡然停下脚步。
“为何突然这么问?”高敖曹竟也没直接回答,反而是一个反问把呼延族问住了。
呼延族也是有点郁闷的,也不知知道为什么,这高家三哥怎么和陈度一样,都喜欢不回答问题还直接反问的?
“说来是不是觉得突然对一个队副过于言听计从了?所以才拐弯抹角来问我觉得陈度此人如何?”
“……是,我和陈度也算相交有些时日了,自然知道他于行军扎营这些有独到之处,足以托付重任。”呼延族有些无奈点头,“可三哥并未和我一般熟悉陈度,以前在渤海那时候,就是三哥你父亲的话,你都未必听,还有大哥高干二哥高慎的话,也没见你听进去几次的。”
“他们那个磨磨蹭蹭的样,我看不惯。就说我那大哥高干吧,明明明看上崔氏女,就算清河崔氏看不起我们高氏又如何?直接抢了便是!”
呼延族无奈摇头苦笑,虽说自己祖上几百年说是有点那蛮子匈奴血脉,但蛮匪之气这块,还真没法和高敖曹比。
高敖曹口中不停,脚下也不停,继续往前往军主徐英的住处走去:“倒是这陈度,十分合我脾性。看他谈吐,还有腹中所学,必然是世家子弟,而且还是那种军功世家。你可曾见过哪个世家子弟如此不端着的?而且还如此推心置腹?”
“那倒是。”呼延族也立刻跟上,只说他提醒我们小心斛律坞主这事,寻常人便不可能与我们说,特别是还当着三哥你的面,谁都知道你可是斛律石的贴身大红人。”
高敖曹脚步不停,忽的冷笑一声:“你以为那斛律石只信的过我们这些汉人?只是因为我是边军中修行最高的罢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只是所谓什么推心置腹,我只会当此人是个容易祸从口出的,兴许还巴不得离他远点。”
“还是因为这个陈度对行军之事,居然通晓到这等地步,对柔然了解更是超过你我久居汉地的人。”
呼延族点点头,脚步紧跟不停,口中亦是不停:“所以,陈度说让我们小心且瞒住斛律石一事,才定然有他仔细考虑,乃是真正的推心置腹!”
高敖曹脚下一发力,一个轻巧功夫就翻过一丈多的墙头:“其实不用陈度说,仔细一想这些高车敕勒,究其根源不也是打输了被迁徙到汉地来了,真是大军压境危难当头,必然首鼠两端!”
两个军中正脉修行,一旦甩开步子全力赶路,几乎感觉就是须臾之间,便已来到了军主徐英宅邸面前。
徐英这间三进大院子,比高敖曹那两进院子,又要大上不少。
整个坞堡中,除了坞堡主的院落之外,就数这个徐英的院落最开阔。
而此刻,又是十足的深更半夜。
端的是万籁俱寂。
本来呼延族还在想高敖曹到底会用什么说法去说服徐英徐军主。
不料高敖曹站在宅邸高墙阴影下,却只是抬头看了眼墙头,之后竟沉默站定,
呼延族自然也是不由忐忑起来,莫非临了到了门前,高三哥反而退缩了?反悔了?觉得可能这么一个小小队副的话,可能不足信了?
没想到,高敖曹突然冒出一句:“呼延,你和陈度相处最久,你说他到底是何处郡望世家?”
呼延族怎么也没想到,高敖曹怎么突然提起这卦来了。
“三哥,这何须问?不是颍川陈氏吗?”
月光浅华之下,高敖曹转头看着呼延族,轻叹了口气:“颍川陈氏主支早已到了南朝,虽然高祖时候仍把他们定为颍川长治首姓,赐予馀火以助其修行,可我从不知道那里的人竟如此熟悉北境六镇!”
“呼延你看。”
高敖曹指着自己头上,这就是刚才他抬头一看时候发现的异状。
梅花。
准确的说,是怀荒柔玄,这片后世称之为张北草原一带,极有特色的干枝梅。
呼延族立刻明白过来,为何刚才高三哥会看了一眼这梅花后,居然就这么立正住了:“三哥,这梅花往常二三月才开,这次真的是要大回暖了,陈度说的一点没错。所以三哥才会怀疑陈度不是颍川……”
“不是怀疑,只是我也见过从司州豫州那边来的汉家高门子弟,就没见过几个能如此通晓行军天时的。”高敖曹吐了口气,“我倒是有个猜测,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南朝那边过来的陈氏子弟?”
呼延族一听,送了口气,原来是这些事:“三哥说的也有道理,我也觉得寻常洛州颍州那边的世家子弟,并无这等见识。如果他是因为南朝那边内斗迫害而来,这倒是都说的通了。”
“南朝那边说都是玄学修练之道,陈度他我看也不是以玄入道的,门阀之间成见极深,难怪如此……”高敖曹越想,越觉得一切都能解释的通了,当即也不再多说,只径直往徐英徐军主府邸门口走去。
呼延族落在后面,“三哥你还是这老样子,什么事都得想明白。”
“不过……”
高敖曹的性子,呼延族是了解的。
想清楚了,那便跟钻牛角尖一样钻进去了。
呼看着高敖曹脚下真气微微一发劲,整个人转眼间便翻墙而入,呼延族却稍微迟疑了下。
饶是先前种种安排和缘由已差不多妥当,临到跟前,自己却还是有些忐忑。
因为踏出这一步,或许自己本来平平安安回到渤海当个州县掾属浊官道人生,就此一去不复返了。
“呼延?”
高敖曹一声极轻却不容置喙的声音传来。
呼延族重重点了个头,脚下也是一个发劲。
又一个魁悟身躯翻过徐英宅邸而入。
只馀月华下,暖气潜催,晓来枝上梅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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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关于徐颖徐显秀的资料,详细研究出自于太原北齐徐显秀墓的发掘报告,以及墓志内容。从中得窥当时北魏末年生活风貌,衣食住行等,以及官制流转变化。
本书中对于北魏末年的生活细节描写,不少部分就是从这墓的发掘报告中考证而来。
后来在此墓上,建了一个北齐博物馆。
墓志原文添加句读如下:“王讳颖,字显秀……亦有美貌盛颜,擅高名于齐北……祖(父)安,怀戎(荒)镇将,温良简素,行在言先。”
故而推测怀荒徐氏在当地是少有的汉族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