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延族瞪着眼睛还在地图上认真一顿看。
高敖曹反倒是直接皱起了眉头:“陈队副,此事事关重大,不可儿戏。柔然可汗王庭藏于大漠深处,就连柔然人自己都不怎么清楚,你这随手一划不是乱画?”
“我没有把这当儿戏,这么画只是为了让两位知道,柔然可汗王庭距离六镇之远,甚至连地图都不够画的。”陈度认真以对,脸上完全没有什么开玩笑的意思。
“具体在哪有多远大魏不知道,但是有个数总是差不多的,此去千里有馀。”高敖曹微微点头。
“其实高队主刚才说的,我在回来路上也仔细想过。”
“那阿那瓌的柔然可汗王庭离着这么远,如何突然就起了歹心,还要跋涉千里来寇?”
陈度继续言语不停。
“究其原因,就在我刚才说的那个乱字上。”
“因为,柔然就要乱了。”
“去年北境大旱,两位必然比我还清楚。六镇之地本就贫瘠不说,挨着六镇的那几个州,并,肆,恒,朔,还有幽燕,两位的家乡瀛州,也都遭了大旱。”
陈度这么一说,呼延族和高敖曹对视一眼,呼延族眼中悄然掠过一丝不忍:“去年大半年来都不太好过,得亏今年下了场雪,才有盼头,只是又遇到柔然这番……”
而高敖曹则是点头:“确实如此,去年我和呼延两人,分批押了好几次粮到怀荒。”
而且也没瞒着,只说现就是这么一来二去才和怀荒粮仓廪那几位参军混得熟稔。
“朝廷也知道大旱之下如何缺粮,却唯独不能缺了军镇的粮。”陈度点头以对,“因为这些道理其实天下都是,饿肚子了,就要乱,有人就要起……事。”
自己还是一时没法改掉原本那套后世说法,差点就脱口而出起义两字。
还好高敖曹和呼延族都未注意到,听到陈度刚才那番言语,呼延族还在思索,而高敖曹已经快一步反应过来了。
“不错,饿肚子饿死人了,有人就要反,就要乱,天下皆是这般道理,柔然那边也是这道理!”高敖曹指着地图上那原本被陈度随意一划的线说道,“而且柔然比我们的境地还糟,大魏好歹在各州各军镇都有仓廪的,一年大旱勉强还能应付过去。”【注1】
“是这番道理,而且高队副必然也清楚柔然那边,虽说明面上都推阿那瓌为大可汗,私底下可是山头各派林立。”
陈度点头,继续解释不停:“就在三年前,大魏刚改元正光那年,阿那瓌刚继承大可汗,就被柔然内乱撵到了,甚至要归降大魏做一蠕蠕王的境地,后面好不容易求得大魏一万多人,这才重回大可汗之位。”
“这才平稳不过一两年,遇上去年北边普遍大旱,只怕此时柔然内各大部族之间,早已是人心浮动了。”
“此时唯有以大可汗之名,强令各部族各出一部精锐,阿那瓌自己的部族不必说,肯定是倾巢而出,若能抢来汉地粮食度过今年,莫说能压下人心浮动的柔然各部族,就是他那大可汗之位也能比以前更安稳。”
“当然,游牧如此反复,不服王化德教,古已有之了。”
陈度稍作停顿,瞥了一眼呼延族,看的出来思路已经有点跟不上了,正蹙着眉头思索。
而高敖曹眼中又多了一分惊奇。
惊奇的是陈度一个中原颍川那边陈氏世家子弟,竟对北地柔然如此了解,要知道这等苦寒之地的蛮夷情形,就是高敖曹没来六镇之前也不了解多少。
“陈队副所言似乎都合情合理,不过有一事,陈度队副知否?”高敖曹脸上突然掠过一丝不豫,“去年年中,北境就已有大旱苗头,当时阿那瓌向大魏朝廷求了粮,大魏也给了粮。”
“我也记起来了!”在一旁憋了好久的呼延族,终于是逮着一句自己能跟上说话的事了,“陈兄弟可能不太清楚,阿那瓌去年就伸手讨粮了,大魏不但皆给所求,而且还给了一万斛良种!”
高敖曹一声冷笑:“可惜了那些粮食良种,都给了白眼狼,汉地多少人求借良种于州府尚且不可得,这么一万斛良种说给就给了。”
陈度自然明白高敖曹不屑甚至恼怒的点在哪,自古以来,若是能勉强填饱肚子情况下,良种便要比粮食还要珍贵。
这几天自己所见,坞堡内尚且粮食拮据,想来要从河北内地送粮过来的怀荒,也好不到哪去。
把一万斛良种直接给了根本不种地的柔然。
现在反过来还劫掠入寇。
首当其冲就是本就农业极为贫瘠的六镇。
这事在六镇和朝廷的关系之间,其实已经埋下了不少隐患。
高敖曹略做停顿,继续来言:“只是,话说回来,阿那瓌有所求,大魏必然应允,又何必来抢?这个说不通。”
原本历史上这几年发生的事本就极多,诸如这样中原王朝赏赐游牧粮食种子,以求得一时边境安宁的事,简直不要太多。
须知道,此时毗邻北魏的可不止柔然一家,还有零零散散未曾内附的高车敕勒,以及还没那么成气候的突厥,契丹。
不过,这么一来这些看似零敲散打的事连在一起,陈度也算对暗藏在怀荒乃至六镇下的暗波汹涌,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
大旱缺粮却宁予蛮邦,加之本来就遥遥无期的晋升途径。
加之现在柔然大军已在来寇劫掠的路上。
如此重压下,六镇不出乱子才奇怪。
陈度只揣摩了几个呼吸的时间,便开始解释高敖曹的疑点:“如若是寻常人,一朝轻松要到了饭,从此安于要饭也是正常。”
“但须知道那是柔然,高队副可能还是忘了一点,柔然这等草原部族,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牲畜,牲畜就是他们的命根子。”
陈度句句不停:“良种粮食都可以给,可是柔然那么多马驴牛羊如何给?”
“过几个月便是牲畜特别是马匹生崽的关键时节,需大量草料给养,去年大旱,估计柔然也杀了不少牲畜过冬,如果今年牛马生崽的关键时刻误了,怕是阿那瓌就算再向大魏要来几万斛良种还有粮食,他的大汗位也坐不稳!”
陈度一口气说完,高敖曹和呼延族都是越听越入神,到最后呼延族还在皱眉消化。
而高敖曹眼中已然越发明亮起来,最后竟有些苦笑:“这倒是我疏忽了,想不到陈队副中原世家子弟,不想就草原游牧的了解,比我们这些在这呆了一年的人还多,真是惭愧。”
游牧和农耕之间,生活,管理乃至应对天灾方式都天差地别,比方说陈度就记得有种说法,叫做国无三年之储,谓国非其国。
这都是中原农耕王朝的基操了,对于汉化工作做的已然比较深入且不错的北魏来说也是如此。
而对于柔然来说,哪有什么一年三年存粮?要度过这般大旱,能兼顾自己人和牲畜口粮两难的解法,就是抢。
从匈奴到鲜卑,再到柔然,皆是如此。
高敖曹再度拱手,俨然一副道谢的意思:“高某最大的疑问,陈队副已然帮我解惑,如此看来,我等确实处于极大的危险之中。如若不是陈队副以身犯险,恐怕再过些时日我们都要成蠕蠕阶下囚。”
听到高敖曹这番话,陈度心中最大那块石头已然落地。此前自己的许多谋划关键,都在于高敖曹身上。
此时能说服高敖曹,并且在高车敕勒居多的坞堡军事力量中,暂时形成了一个自己的小共同体,在滔天巨浪即将涌来的时候,就是最重要的事。
自己管着十来二十号人,但新兵初到,根基未稳。
而高敖曹和呼延族两人手下加起来已然有百馀知根知底,一起在北境呆了一年的老兵了。
陈度心中所想如此,脸上自然也是稍加缓和。
呼延族看到,只当这柔然可汗大军压境时,陈度一队副,非但不慌不乱,反倒似乎还越发松弛慢起来。
这一下呼延族心中自然各种想法都有,想的就是陈度定然有什么妙计退敌?
于是乎也是赶紧接上自家高三哥的话茬,连连说道:“对对对!”
“陈兄弟一路上也没跟我多说什么,只说今晚无论如何得寻到三哥你,现在想来定然是有什么好法子!”
高敖曹也认真看向陈度。
结果却只看到陈度摇头:“哪有什么好法子?几万柔然步骑,还是大可汗召集的精锐,你我小小队主副队能如何?”
呼延族瞪着眼干巴巴看着陈度:“那,那今晚急着来找三哥是要干嘛?”
“我猜陈度兄弟,是想来商议个妥当法子跑路。”出乎呼延族意料,这一次反倒是高敖曹来答了。
而且不知不觉中,对陈度的称呼也悄然换了。
陈度听在耳中,展颜来对:“不错,高家三郎知我心意。而且,虽说是想法子撤,却也要在柔然大军未至之前,给他撕下一块肉来!否则如何对得起死在这次劫掠里的军中弟兄还有那些边民?”
呼延族这下懵了。
又是说要撤,又说要撕下柔然一块肉下来。
陈度继而解释道:“两位想想,无论我们想出什么办法跑,传到后方都是临阵畏敌退缩,在大魏军中这可是枭首弃市重罪。”
高敖曹和呼延族俱都默然。
北魏拓跋氏以武开国,这等逃脱重罪本就治的极重。
陈度接着说道:“如此一来,我们若不想坐以待毙,便只有一条路,以进为退,先打后撤!那样最多也是勇而击贼不利,那叫转进,不叫临阵脱逃!最多不过免官。”【注2】
高敖曹继续默然,而呼延族一副恍然模样。
什么都不做直接跑路,那就是军法之中最大忌讳,不战而逃,那就是当斩弃市。
可是先下手搂了一波柔然再寻机退却,那便是我军尽力了,你行你上啊!左右不过免官。
通俗点说,前面那是刑事犯罪,后面不过是行政处罚,差距可太大了。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呼延族终于振奋,“陈度的意思是,我们要趁着柔然大军主力未至,把他们这个重要营盘打掉,最好还把他们囤积的那些粮草物资都给毁掉!”
“不错,如此一来,我们有了斩首和缴获军功,将来退到怀荒也有话可说,不过却不是如呼延所说的那般直接袭营,柔然人不是傻子,今晚你我也看到了他们有严密防备。”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如之奈何?”呼延族不由焦躁。
陈度如同变戏法子一般,从自己随身牛皮袋里,掏出一根折断的芦苇杆出来。
无论是呼延族还是高敖曹,都是同一般表情,陈度你在搞什么?
呼延族倒是有点印象:“这不是之前我们在柔然大营探查那时,陈度你在岸边折下来的芦苇?”
“不错,回来的时候我放在了马鞍袋里,一路便带来了。”陈度将这根看似平平无奇的芦苇杆放到桌上。“接下来我的法子,全系于此物身上。”
呼延族已经不知道是今晚第几次瞪眼看着陈度了:“莫非这还是什么王火辉煌年代留下来的圣器不成?不就是一普通芦苇吗?”
陈度只是摇头,而高敖曹还是一如既往快一步,稍一观察就立刻发现了一处不对劲:“奇怪?这是什么?”
呼延族立刻凑近探首来看,只见高敖曹指着芦苇折断一端,上面一抹看着就很黏糊的浓黑。
“土。”
陈度的回答倒也简单到极点。
高敖曹眼睛先是眯了起来,然后骤然睁开,精光一绽,直接伸手。
速度快的惊人。
甚至让陈度有点没看清动作!
高敖曹这边便已将芦苇杆断裂末端的黑泥抹到拉手上。
安静燃烧的碗灯下,能清楚看见指尖的黑泥黏糊成一团,且还在缝隙间微微反射出些水渍。
“好!好!好!”
高敖曹本能想大笑,结果瞬间反应过来此时所处环境,便又立刻压住,转而看向同样展颜笑对的陈度,还有一旁一如既往茫然的呼延族。
呼延族还是一副不明状况模样。
“明白了吗呼延?”高敖曹语调明显要比之前高了不少,语速更是快不少。“化冻了!现在才正月刚过,居然岸边就已经化冻了!而且化冻的如此厉害,里面都可见水渍了!”
“这等大事,为何不提前说?害我平白担心许久!”
呼延族眼睛瞪的比谁都大,紧紧盯着黏糊的黑泥,高敖曹说的确实不错。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北境冬天泥土化冻模样。
也是在怀荒军镇,在马上弛骋了足足一年的呼延族和高敖曹,平素里作为骑将最为烦心的模样。
此刻,却成了天赐良机。
北境开春的时间,土地的翻浆期,黑水河的化冻期。
在北魏正光四年这一年,来的格外的早。
-----------------
依据这些史料可以看出,北魏的六镇是有一直设置仓廪的,作为储备粮食之用,在关键时刻供给军需,赈灾等。
注2:北魏军人犯罪的话主要有死刑,流刑,以及行政处罚。
免官即罢免官职,是北魏惩罚官员的重要手段之一,随着北魏法律体系的逐渐完善,免官也日益制度化。
以接近本书历史节点的杜洛周起义为例,孝昌元年(公元525年)时
魏书卷49崔秉传有载:秉坚守历年,朝庭遣都督元谭与秉第二子仲哲赴救。谭败,仲哲死之。秉遂率城民奔定州,坐免官。
孝文帝时期,军事犯罪处以免官的惩罚较多,如寇猛、韩务、韦缵、韦珍、卢渊等人都是在这一时期被罚免官。这是因为孝文帝时期法令宽缓。
这里多说一句,在南北朝那时候,无论北魏还是南南朝的文官制度,都还处于典型的汉唐官职演变之路,也就是官职与品位分离。
一个人的职位与品级是分离的,举例来说比如军主就是军中官职,这个职位丢了的话,那么跟着人的比如说宁远将军这种军号却是不一定丢的,这也算是中古贵族社会的一个典型特征,品级更多代表了一个人的社会贵族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