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州乃是河南重镇,原本是宣武节度使朱烈的所辖地,后被叛军攻占,夏天骏退却,周怀则直接带军入城。
汴州城的城门缓缓打开,周怀的马车刚踏入街巷,就觉出几分异样。
原本该热闹的市集,此刻却家家闭户,偶有几个探头的百姓,见了穿甲胄的士兵,又慌忙缩回去,只留下一道门缝,眼里满是怯意。
张奎推着轮椅走在前面,忍不住嘀咕:“这城怎么这么静?按理说咱们打跑了叛军,百姓该出来欢呼迎接才对。”
周怀没说话,目光扫过街边,这里井然有序,唯独不见人,像是上一秒还热闹非凡,他们一入城就立马变得冷清。
这时,守军统领匆匆跟上来,手里攥着个布包,额头上全是汗。
“参加大人。”
守军统领颤颤巍巍地,连头也不敢抬。
“为何如此惧怕?”
周怀坐在轮椅上,支着下巴看他。
“大人,城内向来如此,百姓不爱出来。”
也不知道守军统领嘴里吐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觉得合不合理。
“大人,城中城中简陋,已备好些粗茶淡饭,您看要不要先去府衙歇息?”统领的声音发颤,眼神总往旁边瞟,不敢直视周怀。
“不必急着歇息。”周怀停下轮椅,“我问你,为何百姓都躲着我们?有什么别的缘故?”
统领的手猛地一紧,布包上的线都被扯松了:“是是之前叛军在时,多有惊扰,百姓怕生,过几日就好了。”
“过几日就好了?”薛琼从后面赶上来,语气带着怀疑,“方才我见个老妇人抱着孩子,见了咱们的士兵,腿都软了,这可不是所谓怕生能解释的。”
统领还想辩解,嘴张了几张,却只挤出一句“真真没别的事”,再问就低下头,死活不肯多说。
周怀看他这模样,知道问不出结果,只能先作罢:“先去府衙,你让人把城中的户籍册和粮草账目都送来。”
接下来两日,周怀的兵马就驻扎在汴州城外。
每日派士兵入城巡逻,却发现百姓的畏惧丝毫未减,店铺依旧关着,只有少数摊贩敢在街角摆个小摊子,见了士兵过来,不等问话就慌忙收摊跑路。
有次王圭武想给一个饿肚子的孩童递块饼,那孩子竟吓得躲到娘身后,哭着着什么别抓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王圭武回来时,把胡饼攥得变了形,“咱们又不是叛军,怎么百姓反倒怕咱们?”
周怀也在琢磨这事。他让人去查之前叛军在汴州的所作所为,发现夏天骏对手底下的人要求极为严格,从不打扰百姓,而如今的守军统领也是夏天骏留下的,但并没有反抗。
可百姓现在怕的,是朝廷的军队,估摸着宣武节度使的军队,没少做恶事,让百姓如此害怕。
第三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一个斥候就骑着快马冲进营门。
马还没停稳,人就摔了下来,甲胄上沾着血和尘土,声音带着急迫:“大人!不好了!夏军夏军突破山南东道的阵线了!往均州南边跑了!”
周怀刚端起的粥碗顿在半空,眉头猛地拧起:“马辉呢?他的防线怎么会被突破?山南东道有五万兵马,就算挡不住夏天骏,也该能拖几日!”
马辉是山南东道节度使,率军五万,怎么着也能拖住叛军一会。
斥候爬起来,抹了把脸上的汗:“小的打听了,马节帅原本按兵不动,前日主动领兵去打夏天骏的残兵。谁知道夏军看着是残兵,却依旧凶猛,大败马节帅的军队,死伤过半,防线一破,这些军队都是从均州方向派来的,那夏天骏见这里手背空虚,就带着人往南跑了!”
“糊涂!”周怀猛地拍了下轮椅扶手,“他以为打仗是过家家?想表现就能贸然出兵?”
这马辉之前一直按兵不动,一直观望不出力,肯定是见他打败了夏军主力,想趁机表现一番,没想到却低估了夏天骏的实力,最后被打败。
真是个贪功冒进的蠢货。
现在破坏了原有的布局,夏军不会被困在河南,反而可以南下,等同于鱼儿解开鱼钩,鸟儿不再被关在笼子中,想要再对他们形成包围之势就难了。
张奎在旁急得直跺脚:“那现在怎么办?夏天骏往南跑,要是进了荆襄地界,那边山多,更难抓了!”
周怀刚要下令召集将领议事,营外就传来马蹄声。是朝廷派来的传旨太监。那太监一身明黄服饰,刚下马车就板着脸,手里的圣旨展开,尖细的声音在营中回荡:“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周怀督战不利,致叛军逃窜,降职留用,仍任平叛大元帅;马辉轻率冒进,失却防线,山南东道节度使职留任,发俸禄三年。即刻命周怀领兵南下,务必于均州以南堵截夏军,若再延误,军法处置!钦此!”
周怀接了圣旨,泛起了冷笑。
他击败了夏军主力都未得到嘉奖,这马辉贪功冒进,使得叛军逃走,仅仅得了个罚俸三年的惩罚,责任还到了他身上。
看来这朝廷,也不敢得罪各地节度使啊。
但其实他知道,这次处罚对他而言也不算重,女帝还是留了余地。
但夏天骏若是继续作乱,朝中那些人一定会大作文章,以此说事。
“薛琼!”周怀高声喊道,“立刻整顿重甲步兵和轻骑,半个时辰后出发!王圭武,你带五千人断后,收拢沿途的散兵,跟上大部队!张奎,你去跟汴州守军统领说,我们走后,让他暂且守着城池,等朝廷派新的官员来。”
“末将领命!”三人齐声应下,转身就往各自的队伍跑去。
临行前,周怀又往汴州城望了一眼。晨光里,城墙上的旗帜耷拉着,街边依旧没什么人影,只有几个守军在城门处来回走动,神色慌张。
他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却也没多余时间细想——眼下抓住夏天骏才是最要紧的事。
马车动时,他瞥见街边的一个巷口,之前那个饿肚子的孩童正探出头,手里攥着半块饼,眼神里不知是庆幸还是别的。
周怀的兵马离开汴州后不久,城内恢复了以往的热闹,但没想到宣武节度使朱烈的军队浩浩荡荡地进了城。
朱烈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身穿紫袍,腰间佩着玉饰,身后的士兵个个衣甲鲜亮,却没半分军纪。
刚踏入市集,就把腰间的刀往店铺门板上一劈,喊着借粮,实则是抢。
有个卖米的老汉,见士兵砸门,慌忙跑出来阻拦:“官爷,这是今年的新米的,您要吃就拿,别砸门啊!”
一个士兵一脚踹在老汉胸口,老汉摔在地上,士兵夺过新米,冷笑着:“算你个老头还算识时务。”
旁边的百姓躲在门后,看着这一幕,面露恐惧之色,却没人敢出声。
之前那批朝廷军队虽征粮,却也没这般蛮横,而且还都驻扎在城外,对他们秋毫不犯。
百姓们现在才发现,之前走的朝廷军队,才都是些好人,而如今来的,都是些豺狼。
入夜后,汴州城的哭声就没断过。
朱烈的士兵闯进民宅,翻箱倒柜找钱财,见了年轻女子就拖拽。
有个书生想拦着士兵抢他妻子,被士兵一刀背砸在头上,鲜血直流,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之前那名守军统领,见士兵胡作非为,忍不住上前阻拦:“朱节帅,城中百姓刚经历战乱,您这样”
话还没说完,朱烈就一脚踹在他肚子上,统领疼得蜷缩在地上。
朱烈踩着他的胸口,语气嚣张:“如今汴州归我管,轮得到你说话?你个叛军贼子,这些百姓的东西,就是我的军饷!你再多嘴,我先斩了你!”
统领咬着牙,却不敢再吭声。
之前百姓为何怕周怀的军队,不是怕周怀,是怕后来接管城池的人。
之前叛军在时,百姓还能有条活路,可现在朝廷的军队来了,却比叛军还狠。
巷子里,那个卖米的老汉抱着腿,坐在地上哭。他的铺子被烧了,儿子被士兵拉去做苦力,儿媳也被抢走了。
旁边的邻居想递碗水给他,却被士兵瞪了一眼,只能缩回屋里。
月光洒在汴州城的街道上,照着满地的狼藉——被砸烂的摊位、散落的衣物、还有暗红的血渍。
百姓们躲在屋里,不敢点灯,只能压低声音哭,生怕被外面的士兵听见。
他们原本以为周怀的军队走了,就能过上安稳日子,却没想到,等来的是更难熬的苦难。
而此时的周怀,还在往南赶路,他不知道汴州城的变故,更不知道,在这些百姓的心中,那些叛军都比朝廷的军队好。
马车上,周怀看着手里的地图,手指在均州的位置点了点:“再快些,一定要在夏天骏进入荆襄前拦住他。”
张奎推着轮椅,叹了口气:“大人,咱们这一路赶得急,士兵们都快撑不住了。要不歇半个时辰,吃点东西再走?”
周怀抬头,见士兵们个个面带疲惫,甲胄上满是尘土,只能点头:“好,歇半个时辰,让伙夫快些煮些粥来。”
士兵们就地坐下,有的靠在树上,有的直接躺在地上,没多久就传来鼾声。
周怀看着这些士兵,心中虽急,却也能耐下心来。
夏天骏必死,这是肯定的,但其手下,一个薛义一个秦平,这两人能征善战,英勇无双,而他手下没有能与之匹敌的人。
上次就是那秦平一人一马,挡住了他们的去路,救下了夏天骏。
这等猛将,属实是难以应对。
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就是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