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阳光穿过兴唐观的窗棂,在地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叶法善刚结束早课,便见三个年轻道士候在殿外,为首的小道长脸颊涨红,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符纸。
“叶道长,他们说我这符画得不对。”小道长把符纸递过来,纸上的朱砂线条歪歪扭扭,“可我明明按《道法会元》的步骤画的,为何就是引不来雷?难道道法真是虚无缥缈的东西?”
叶法善接过符纸,指尖触到纸面的粗糙,想起自己初学画符时,也曾因线条不匀而屡屡失败。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带着三人走到观外的曲江池边。
“你们看这芦苇。”他指着水边随风摇曳的芦苇丛,“风来的时候,它们弯下腰;风停了,又挺直身。有人说这是‘弱’,可你看那被狂风折断的柳树,芦苇却能安然无恙。这不是虚无的‘忍’,是顺应的‘智’。”
他捡起一根芦苇,指着根部:“你们看,它的根在水下盘结交错,扎得比谁都深(守本);茎秆却中空有节,能屈能伸(应变)。道法就像这芦苇,看似‘虚’(柔韧),实则‘实’(有根);看似‘无’(不与风抗),实则‘有’(顺势而为)。”
另一个年轻道士挠头:“可雷法是要主动召雷,这难道不是‘逆’着自然来吗?”
叶法善笑了笑,弯腰舀起一捧池水:“你看这水,我若用力攥紧拳头,水会从指缝流走(逆);若掌心放平,水反而能稳稳托住(顺)。召雷不是‘逆自然’,是‘顺自然而为’——就像农夫引水灌田,不是逼水往高处流,而是顺着地势开渠,让水自然汇入田地。”
他指着池边的枯枝:“这枯枝早已朽烂,留着只会堵塞水道。我们召雷劈它,是帮自然完成‘新陈代谢’,就像医生切除病灶,不是与身体为敌,是帮它恢复健康。但若对着新苗召雷,便是违逆自然,雷气必反噬自身,这便是道法的‘实’——有边界,有规律,从不是凭空施为。”
第三个道士追问:“那观星预测呢?我们夜观天象,算出何时有雨、何时起风,难道不是想‘掌控’自然吗?”
“非也。”叶法善指着天边的乌云,“你看那云色暗沉,是要下雨的征兆(观星如观云)。我们预测到,不是为了阻止下雨,是为了提醒农人收粮、路人避雨(顺其势而用)。就像你算出‘荧惑守心’,不是要改变星轨,是要提醒朝廷修德安民、稳固民心——这是顺应自然的智慧,不是掌控自然的妄念。”
他带三人回到观内,取来朱砂和符纸:“画符看似‘虚’,实则每一笔都有讲究:起笔要‘聚气’(对应丹田发力),转折要‘凝神’(对应心念专注),收笔要‘归元’(对应气归丹田)。你们之前画符不成,不是道法虚,是功夫不到——就像这芦苇,若根扎得浅,风一吹便倒,能怪风太烈吗?”
说着,他提笔示范:朱砂在符纸上流畅游走,线条如水流般自然,却暗含力道。画到收尾处,他指尖凝起一丝雷气,轻轻点在符心,符纸竟微微颤动,发出细微的嗡鸣。
“你们看,”叶法善放下笔,“道法的‘虚’,是不执着于形式(如符纸的新旧);道法的‘实’,是紧扣本质(如气与心的配合)。就像治病,汤药是‘实’,但未必非要用某一味药(虚);同理,召雷可用符,可用咒,可用手印,形式可变(虚),但核心的“星气感应、心性驾驭”不能变(实)。”
为首的小道长捧着叶法善画的符,只觉掌心发烫,仿佛有股气在符纸里流转,他红着脸道:“弟子明白了,之前总想着‘符纸要够黄、朱砂要够红’,却忘了画符时该‘气沉丹田’,这便是执着于‘虚’,忽略了‘实’。”
叶法善点头:“正是这个道理。道法不是空中楼阁,是一步步修出来的功夫。就像观星,你得先认全二十八宿(实),才能谈星象分野(虚);你得先算准星轨运行(实),才能说天人感应(虚)。虚与实,就像树与影,树在,影才在;树茂,影才浓。”
他带三人到药圃,孙思邈正在采收黄芩。见他们过来,便笑着扬了扬手中的药材:“这黄芩能清热,但若不晒干、不切片(实),再好的药性也发挥不出来;可若只知晒干切片,不懂配伍(虚),也治不好病。你们看,医道与道法一样,都是‘虚不离实,实不碍虚’。”
年轻道士们蹲在药圃边,看着黄芩的根须缠绕在泥土里,忽然想起叶法善说的芦苇根——原来无论是药、是草、是道法,都得“扎进土里”才能活。
回去的路上,小道长忽然问:“那‘顺应自然’,是不是说我们什么都不用做,等着就行?”
叶法善指着路边的农夫:“你看他插秧,不是把秧苗往水里一扔就不管(非放任),也不是硬把秧苗插进石头缝(非强为),是顺着地势、按着行距,让秧苗能扎根、能采光(顺势而为)。顺应自然,是‘知其可为而为之,知其不可为而不为’,不是消极等待,是积极地‘合势’。”
他想起自己在骊山召雷救采药人时,后来改用“缓雷法”:先以雷气震松冰层(顺雷之威),再引溪水漫过冰层(顺水之势),最终冰融人救,这便是“不为硬劈,只为引导”的顺应智慧。
夕阳西下时,三个年轻道士拿着叶法善示范的符纸,在观前空地上练习。虽然雷气依旧微弱,但符纸的颤动越来越明显。叶法善站在廊下看着,忽然觉得,所谓“道法”,不过是让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根”——像芦苇扎根于水,像黄芩扎根于土,像雷法扎根于星象与心性。根扎稳了,自然能在天地间,活出那份“虚中有实、实中含虚”的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