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唐观的银杏树下,论道会已开了三日。青石铺就的场地围坐着百余人,有道士抚须沉思,有儒生挥袖辩论,还有僧人合掌微笑。今日讨论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本是《道德经》的老生常谈,却因叶法善的到来,掀起了意想不到的波澜。
“依在下之见,‘自然’便是天地本性。”说话的是京兆府的李儒生,他手持折扇,指着院中的石榴树,“你看这树,春生夏长,秋落冬藏,从不开花结果,这便是自然。人法地,便该学地之厚重;地法天,便该效天之高远,顺本性而为,方合道妙。”
话音刚落,西明寺的慧能僧人便摇了摇头:“施主所言差矣。若执着于‘本性’,便是着了‘有’的相。”他指了指树下的阴影,“树有本性,影却无定形,风动则影动,树静则影静。天地万物皆如影,何来恒定本性?‘自然’者,空也,不滞于形,不缚于理,方是真意。”
众人议论纷纷,有人赞同儒生的“本性说”,有人附和僧人的“空无说”。叶法善坐在角落,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孙思邈赠的《千金要方》,忽然想起药圃里的何首乌——藤(性)与根(命)看似各有本性,实则相依相生;既非绝对的“有”,也非全然的“空”。
“晚辈有一言,斗胆与诸位探讨。”他起身时,青石地面发出轻微的响动,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投来。叶法善定了定神,指着观门处的石碾:“诸位看那石碾,碾盘是地,碾轮是天。碾轮依碾盘转动(人法地),碾盘随碾轮受力(地法天),可若无人推动,碾轮不会转;若强行推动,碾盘会碎裂。这‘动’与‘不动’之间,便是‘自然’。”
李儒生皱眉:“叶道长是说,自然需人为推动?”
“非也。”叶法善摇头,“就像这石碾,推得太急(刻意),会卡住;完全不推(放任),便成废石。自然,是‘不刻意’——碾谷时,手随碾势而动,不强行加速,也不中途停滞,这便是‘道法自然’。”他想起召雷时的感悟,“雷法中,刻意求雷则雷不至,刻意避雷则雷偏来;唯有心念不滞,雷气自随,这便是雷法的‘自然’。”
达摩僧人合掌道:“若不刻意,便是‘空’了?”
“也非空。”叶法善捡起落在脚边的银杏叶,叶片上的脉络清晰可见,“这叶脉有定形(非空),却会随四季枯荣(非有)。‘自然’不是否定形质,而是不执着于形质。就像‘人法地’,不是刻意模仿地的厚重,而是像地一样,自然而然承载万物——山有山的高,谷有谷的深,地从不去强求‘厚重’,却自然厚重;‘地法天’,也不是刻意模仿天的高远,而是像天一样,自然而然覆盖四方——日有日的明,月有月的清,天从不去强求‘高远’,却自然高远。”
他走到院中的水井旁,指着水面的倒影:“诸位看,天在水中的影,是天非天,是水非水。说它是天(有),却摸不着;说它是空(无),却看得见。‘道法自然’,便是这倒影的道理——不执于有,不执于无,让万物自在生长,让规律自然运行,就像水往低处流,不是水‘想’流,也不是地‘逼’它流,只是自然而然。”
这番话让场中静了片刻。孙思邈抚掌笑道:“说得好!医道也是如此。病人发热,不是非要用寒凉药‘压’下去(刻意),也不是放任不管(空无),而是看他是外感风寒还是内伤积食,顺着病因调理,让身体自己退热——这便是医道的‘自然’。”
成玄英也点头:“重玄之道,讲的‘双遣’,正是不执有、不执无。‘自然’既非本性固化,也非空无虚化,是‘当生则生,当灭则灭’的自在。就像星轨,看似有定数,实则每颗星都在细微移动;看似无定数,却从未偏离其道。”
李儒生收起折扇,拱手道:“叶道长以石碾、雷法、倒影为喻,将‘自然’解作‘不刻意、顺其势’,倒是让在下想起孔夫子的‘随心所欲不逾矩’,想来儒道在此处,竟是相通的。”
众人纷纷附和,原本对立的“本性说”与“空无说”,竟在叶法善的“不刻意”中找到了共鸣。有个年轻道士追问:“那我们修行,该如何践行‘自然’?”
叶法善指着天空掠过的云:“你看那云,聚散无形,却从不离天空;随风而动,却不违天理。修行如行云——守得住根本(如雷法的根基),放得开姿态(如应变的灵活),不困于‘必须修成什么’,也不懒于‘当下该做什么’,便是自然。”
夕阳透过银杏叶的缝隙洒下,将众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叶法善看着场中热烈讨论的景象,忽然觉得,所谓“论道”,不是争出个是非对错,而是像这阳光、云影、银杏叶一样,在碰撞中找到相融的韵律。就像《道德经》的深意,从不是锁在书本里的文字,而是藏在石碾转动的弧度里,在雷气流转的轨迹中,在每个人对“自然”的体悟中——自在生长,便是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