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都观的晨雾还未散尽,叶法善已在观星台打坐。石桌上的青铜罗盘泛着冷光,指针随着北斗星的轨迹微微颤动,像极了他此刻的心绪——自长安论道归来,“重玄”之理虽已入门,却总觉雷法的“性”与“命”之间,隔着一层未捅破的窗纸。成玄英推门进来时,见他指尖凝着一丝雷气却迟迟不发,笑道:“性不定,则命难驭,你这雷气躁得很呐。”
叶法善收了功,指尖的淡蓝电光瞬间隐去,留下一缕焦糊气:“晚辈总觉得,召雷时心念稍动,雷气便易失控,像是马拉的车没了缰绳。”
“那是你把‘性’与‘命’拆成了两件事。”成玄英递过一杯药茶,水汽氤氲中带着艾草的清香,“城西兴唐观的孙思邈道长,精研医道与内丹,他的‘性命双修’之说,或许能解你惑。”
提及孙思邈,叶法善早有耳闻。这位年过六旬的道长不仅医术冠绝长安,更将医理与道法相融,提出“治身如治国,养性如安邦”的理念。他当下便备了些秦岭特产的野山参,踏着晨露赶往兴唐观。
兴唐观的药圃比观门更显眼,畦垄间种着丹参、黄芩、防风,叶片上的露珠折射着晨光,像撒了一地碎银。药圃中央的石碾旁,一位老者正弯腰翻晒药材,灰布道袍上沾着泥土,银丝般的胡须垂在胸前,手里的木耙翻动间,带着股草木的清苦气。
“是叶道长吧?”老者转过身,目光比晨光更清亮,“成玄英昨日托人捎信,说你要来。”正是孙思邈。
叶法善连忙上前行礼,将山参递上:“晚辈久仰道长大名,今日特来请教。”
孙思邈笑着摆摆手,引他到药圃旁的竹棚下坐下。棚下石桌上摆着三枚银针、一卷医案,还有半盏没喝完的药茶。“请教谈不上,”他指着棚外的何首乌,“你看这药,藤茎攀附而上(性),块根深埋土中(命),缺了藤,块根难见天日;少了根,藤茎无处扎根。性命本是一体,哪能拆开来修?”
叶法善心中一动:“晚辈练雷法时,总想着‘性’是心念,‘命’是雷气,以为只要心念够静、雷气够强便成,难道错了?”
“倒也不算错,只是偏了。”孙思邈拿起桌上的医案,翻开一页,上面画着人体经络图,“你看这经络,气血运行是‘命’,心神调控是‘性’。若心神浮躁(性不稳),气血便会逆行;若气血虚亏(命不足),心神也难安宁。就像你召雷时,雷气(命)再盛,心念(性)一乱,便如洪水破堤;反之,心念再静,雷气虚弱,也不过是微风拂草。”
他取过银针,在阳光下晃了晃:“这针能治病,靠的是针尖的锐(命),更靠持针者的稳(性)。当年我为唐太宗治头风,针入百会穴时,手若抖半分,便是性命之忧。雷法亦然,性是掌舵的手,命是破浪的船,缺一不可。”
叶法善想起上月在骊山召雷的事:当时为救被困山涧的采药人,他急着催发雷气破冰,结果雷劈偏了方向,险些震落崖上的巨石。那时只当是雷法不精,如今想来,正是心念被“救人”的急切牵动,乱了方寸。
“那该如何双修?”他追问,指尖不自觉地捏紧了衣角。
孙思邈带他走进观内药房。药架上整齐码着数百个药罐,标签上写着“当归”“黄芪”“朱砂”,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香。孙思邈从罐中取出两粒柏子仁:“这物能安神(养性),却需配伍熟地(补命),才能既稳心神,又滋肾精。你每日打坐时,不妨试着‘以性驭命’:观想雷气如水流过经脉,快时不催,慢时不促;再‘以命养性’:感受雷气在丹田沉淀,让心念随着气的轨迹自然流转,不刻意求静,也不纵容躁动。”
他铺开一张经络图,用朱笔在“膻中穴”画了个圈:“此处为气海,雷气汇聚之地。你试着将心念沉在这里,想象雷气是一群听话的鱼,你(性)是水,鱼在水中游,水随鱼而动,不相离,不相抗。”
叶法善依言盘膝坐下,闭上眼。起初,丹田的雷气像受惊的野马,四处冲撞;他想起孙思邈“水与鱼”的比方,慢慢放松心念,试着感受雷气的起伏——就像触摸水流的温度,不试图抓住,也不试图阻挡。渐渐地,那些躁动的雷气竟温顺下来,随着呼吸的节奏轻轻搏动。
“这便是‘性安则命顺’。”孙思邈的声音在旁响起,“再试试引气上行,过玉堂,入紫宫,随心念走,别强求速度。”
叶法善依言引导雷气。这次没有急着催发,而是让气像藤蔓缠树般缓缓攀升。当雷气行至喉部时,他忽然想起山涧救人的急切,心念一动,气顿时滞涩。他赶紧收住念头,默念“水随鱼动”,片刻后,雷气又顺畅起来,最终化作一缕轻烟从指尖逸出,在阳光下散成点点金光。
“有进步。”孙思邈递过一碗汤药,“这是远志、茯神煮的,能宁心。你性子急,就像这味‘附子’,药效猛(命盛),却需‘甘草’来缓(性稳),否则伤人伤己。”
叶法善接过药碗,温热的药液滑入喉咙,带着微苦的回甘。他忽然明白:之前总想着“练命”要多强、“养性”要多静,其实是落入了“分”的执念;性命双修,本是“合”的智慧——就像药与方、针与手、水与鱼,看似两物,实则一体。
临别时,孙思邈赠他一本《千金要方》,扉页上题着:“性者,命之魂;命者,性之体。魂体相抱,方得长久。”叶法善捧着书走出兴唐观,见药圃的何首乌藤正绕着竹架向上攀,块根在土里静静生长,忽然觉得,自己的雷法之路,也像这藤蔓,终于找到了扎根的方向。
回到玄都观,他没有立刻练雷法,而是坐在观星台看了一下午星象。北斗的斗柄缓缓转动,星辰的轨迹亘古不变,却又时刻在移——就像性与命,静中有动,动中有静,唯有相融相济,才能如星轨般,既守常道,又焕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