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吹绿了骊山的草，也吹软了渭水的冰。叶法善在观星台的石桌上刻下最后一笔——那是他推算出的夏至日太阳轨迹，与崔道演留下的古法记录分毫不差。崔道演站在一旁，看着他额角的汗，忽然道：“你在骊山待得够久了，该去长安走走。”
叶法善一愣：“师傅是说……”
“闭门造车不如出门问道。”崔道演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的老茧磨得叶法善生疼，“长安城里有道门高人无数，有精于丹道的，有通于符咒的，还有能与鬼神对话的。你去听听他们的说法，对你的‘感应’之悟，或许能再深一层。”
临行前，崔道演从枕下摸出一封书信，信封上盖着个褪色的朱砂印。“持此信去玄都观，找成玄英道长。”他的语气郑重起来，“此人对‘重玄之道’的见解，当世罕有。你那些关于‘有’与‘无’的困惑，他或许能解。”
叶法善带着青禾，背着简单的行囊，踏上了回长安的路。正值三月上巳节，曲江池畔绿柳如烟，游人如织。仕女们乘着凉轿，公子哥们骑着骏马，连卖胡饼的小贩都吆喝得比往常响亮。叶法善穿着洗得发白的道袍，在人群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青禾却看得两眼放光，拉着他往人多的地方钻。
“道长你看，那有群道士在争论呢！”青禾指着不远处的柳树下，一群穿着各色道袍的人围在一起，声音像滚水似的“咕嘟”冒泡。
叶法善挤进去一看，只见一个留着三缕短须的中年道人正摇头晃脑地说话，周围的人或点头，或皱眉，或急得直跺脚。“《道德经》说‘道生一’，这‘一’究竟是气还是理？”一个年轻道士涨红了脸，像只斗架的公鸡。
中年道人捋着胡须笑道：“既非气，也非理，是‘无待’——不依赖任何外物，自身便是根本。就像天上的星，不依赖人看才亮，自身便在那里发光；地上的草，不依赖人浇才长，自身便要破土。”
叶法善听得心头一动，这“无待”之说，与他对“感应”的困惑似乎有关联。他忍不住上前一步，拱手道：“晚辈叶法善，敢问道长，若‘一’是无待，那星象与人事的感应，难道也是无待而生？比如火星异动，雷暴增多，难道不是火星依赖雷气才显其性？”
中年道人抬眼打量他，见他虽年轻，眼神却清澈沉稳，不像寻常的浮躁后生，便笑道：“你这问题问得好。感应看似有‘待’（依赖气），实则‘无待’——就像月照万川，月本无心要照，川本无心被照，却自然相映；就像风吹草动，风本无心吹，草本无心动，却自然相应。这便是‘道’的自在流行，不待安排，不待驱使。”
周围的道士们纷纷点头，有个胖道士拍着大腿：“王道长这比方打得好！我之前总觉得感应是‘星在命令雷’，如今才明白，是它们本就该那样！”
胖道士又转向叶法善，热情地介绍：“这位是东明观的王道长，精于《老子》注解，咱们长安道门的‘活字典’！”
王道长拉着叶法善在柳树下坐下，问起他的师承。叶法善说起崔道演，王道长眼睛一亮：“原来是玄阳子的弟子！难怪有这般见地——他老人家还好吗？前几年说要闭关修行，我去了几次都没见着。”
两人又聊起骊山的星象，叶法善讲了自己用赤经赤纬记录星位的法子，王道长听得啧啧称奇：“将古法的‘象’与今法的‘数’合在一起，这思路新鲜！在注解《庄子·天运》，里面说‘天其运乎？地其处乎？’，你这法子，怕是能给我些新启发。”
说着，王道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明日玄都观有论道会，成玄英道长也会去。你既然是玄阳子的弟子，又对感应之理有兴趣，何不一同前往？成道长的‘重玄之道’，听了保管你茅塞顿开。”
叶法善心中一动，这不正是崔道演让他找的人？他连忙拱手：“求之不得，还望道长引荐。”
此时的他还不知道，这场曲江池畔的偶遇，就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不仅会激起他修行路上的涟漪，更会让他踏入长安道门的圈层，见识到更广阔的天地。青禾在一旁揪着柳叶，见叶法善笑得眉开眼笑，也跟着傻乐——她不懂什么“重玄”“感应”，只知道道长开心，她便开心。
夕阳西下，曲江池的水面被染成金红色，像铺了层绸缎。叶法善望着长安的城墙，忽然觉得那墙不再是隔绝内外的屏障，而是一扇等着他推开的门，门后有无数的道理、无数的道友，正等着他去探寻，去结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