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都观的朱漆大门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门前的两尊石狮子被岁月磨得光滑,却依旧透着威严。叶法善跟着王道长穿过写着“道法自然”的牌坊,只见观内古柏森森,树干粗得要两人合抱,枝叶遮天蔽日,将阳光滤成细碎的金点,落在青石板路上。
“这观是晋朝建的,比长安的皇城还要早些。”王道长边走边介绍,“你看那些柏树,都是当年建观时栽的,少说也有百十年了。”
穿过三清殿,绕过一个种满牡丹的院子,便到了后园的讲经堂。堂前的石阶上已经坐了不少道士,有白发苍苍的老者,也有束着总角的少年,都在低声交谈,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
“成道长已经到了。”王道长指着堂内首位,那里坐着个白须老者,身穿月白道袍,面容清癯,眼神平和得像一潭深水。他手里拿着串菩提子,手指慢悠悠地捻着,仿佛周遭的喧闹都与他无关。
叶法善刚走到堂门口,成玄英便抬起了头,目光落在他身上,没有审视,没有探究,却让他觉得自己的心思都被看透了。他连忙上前行礼:“晚辈叶法善,奉家师玄阳子之命,前来拜见成道长。”上那刻着“青云″二字的木牌,与崔道演所写的书信。成玄英接过木牌与书信,目光在上面稍作停留,微微点头,示意他坐下。“玄阳子的徒弟,我早有耳闻。”成玄英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你且说说,你对道法有何见解?”
叶法善心中一凛,思索片刻后道:“晚辈以为,道法自然,应顺应天地万物之规律,不强求,不妄为。”
成玄英轻轻一笑,未置可否,又问道:“那若遇逆天之事,当如何?”
叶法善眉头微皱,沉吟道:“逆天之事,若为苍生之福,晚辈愿以微薄之力,逆天而行。”
成玄英继而打开书信,拆开时动作缓慢而郑重。看完后,他微微一笑,声音像春风拂过湖面:“崔老道倒是会推荐人。他信里说你对‘感应’之理有困惑,今日来得正好,咱们就聊聊‘重玄’,或许能解你的惑。”
论道开始,成玄英没有直接讲经,而是拿起案上的一杯水:“诸位觉得,这杯水是‘有’还是‘无’?”
有道士立刻答道:“能看能摸,自然是‘有’!”
另一个道士反驳:“水无常形,倒入杯则为杯形,倒入碗则为碗形,本无定相,应是‘无’!”
众人争论起来,堂内像开了锅。成玄英等大家说得差不多了,才缓缓道:“说它‘有’,它确实存在;说它‘无’,它又无定形。但若执着于‘有’,便会被杯中之水困住,忘了它能化作云、化作雨;若执着于‘无’,便会忽视它滋润万物的功用。这便是‘重玄’要破的执着——不仅要破‘有’,还要破‘无’,双遣两边,才能见道的真容。”
他放下水杯,目光扫过众人:“老子说‘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这‘重玄’,不是玄上加玄,搞得更神秘,是要让人跳出‘有’与‘无’的框框。比如谈‘道’,说它‘有’,它无形无象;说它‘无’,它又生成万物。唯有不执着于有,也不执着于无,才能明白道是什么。”
一个戴方巾的道士起身问道:“那星象与感应,是有还是无?若说有,看不见摸不着;若说无,又确实能影响人事。”
成玄英看向叶法善:“这位小友观星多年,不妨说说你的看法。”
叶法善深吸一口气,站起身道:“晚辈以为,星象是‘有’,感应是‘无’;星象是‘形’,感应是‘神’。执着于星象的位置,计算得再精确,却不懂感应的妙处,便是着‘有’;忽视星象的指引,空谈感应的虚无,便是着‘无’。唯有既观星象之形,画出苍龙白虎的脉络,又悟感应之神,让雷气与星气共振,不滞于有,不沦于无,才算得‘重玄’之意。”
他想起自己画天球模型时,既用竹篾扎出有形的架子(有),又让小石子的位置随星象变动(无),两者相合,才能模拟星空运转。这道理,竟与“重玄”不谋而合。
成玄英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说得好。就像雷法,令牌、符箓是‘有’,若无这些器物,初学者难以引动雷气;雷气、心念是‘无’,若只认令牌而不修心,雷法终究是皮毛。重玄之道,便是要‘双遣’——遣去有与无的分别,让心与法合一,星与雷相融,就像水与浪,浪是水的形(有),水是浪的质(无),本是一体,何必强分?”
叶法善听得心头豁然开朗:之前他总纠结于“气如何感应”,执着于找到一个具体的“媒介”,这便是“执有”;若能放下这种执着,明白感应本就是天地自然的流露,像花开叶落般自然而然,反而能更深刻地体会其中的妙处。
论道结束后,成玄英留叶法善在后园小住。他的住处很简单,一间茅屋,一张竹床,案上摆着几本注解《道德经》的书稿,上面写满了蝇头小楷。
“重玄不是空谈,要在事上练。”成玄英指着窗外的竹子,“你看这竹,春天生笋(有),冬天落叶(无),它从不会执着于‘生’或‘死’,只是自然而然地生长、凋零。你的雷法也是如此,不必执着于‘召雷’的有,也不必执着于‘感应’的无,让雷气像竹一样,该生时生,该灭时灭,顺应自然,便是重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