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过后,骊山的夜风带着草木的清苦,卷着观星台的篝火,将火星吹得四散。叶法善裹紧了身上的麻布道袍,却依旧觉得那凉意从骨头缝里钻进来——不是因为冷,是因为心中的困惑像块冰,冻得他辗转难安。
“师傅常说‘天人合一’,可这‘感应’的道理,晚辈始终参不透。”他往火堆里添了块松柴,火苗“噼啪”窜高,映得他眼底的迷茫忽明忽暗,“星在天上,人在地上,隔着万里,为何会相互影响?就像渭水的鱼,怎会知道终南山的花开了?”
崔道演捻着花白的胡须,目光落在火堆上方蒸腾的水汽上。那水汽从柴薪里渗出来,先是化作细小的白雾,慢慢聚成一团,又顺着风势飘向夜空,与远处的云气融为一体。“你看这水汽,”他声音里带着几分悠远,“本是柴中的津液,遇火成气,上升成云,云聚成雨,又落回地面,滋润草木——天地间的气,从来都是循环相通的,没有真正的隔绝。”
他从怀里摸出一本用蓝布包裹的书,封面已经残破,露出里面泛黄的纸页,正是《春秋繁露》。翻到“同类相动”篇,崔道演用枯瘦的手指点着字句:“董仲舒说‘气同则会,声比则应’,星辰的气与地上的物,若‘类同’,便会像琴弦一样,一处振动,别处也跟着响。比如火星属火,对应地上的烈火、雷霆,所以火星异动,雷暴必增;太白属金,对应刀剑、肃杀,所以太白犯月,常有兵事。”
叶法善忽然想起前几日的事:心宿二红得像块烙铁那晚,他丹田的五雷丹竟像被烫了似的躁动,召雷时指尖的麻痒比往常强烈数倍,雷气落地时甚至引燃了半片枯草。当时只当是巧合,如今想来,难道真是“气同则会”?
“不止天地之气,人身上的气也在其中。”崔道演合上书本,火星落在他的袖口,他却浑然不觉,“你画符时意念专注,雷气便会响应,这便是‘心气动天地气’。当年黄帝在泰山合鬼神,靠的不是蛮力,是心念与天地的共振——就像你对着山谷喊,山谷会回应你的声音,不是山谷有意,是你的声音与山谷的气相应。”
为了印证这话,崔道演让叶法善做个试验:每日深夜,对着天市垣的一颗亮星凝神,心中只念“雷起”二字,不许有杂念。起初三夜,星空静得像块墨玉,别说闪电,连风都停了。叶法善有些泄气,崔道演却道:“你的心念像团乱麻,气自然散而不聚。再试试,让念头像星轨一样,稳而不乱。”
第四夜,叶法善摒弃杂念,只想着那颗星的光芒,想着雷气与星光相融的样子。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那颗星旁忽然掠过一丝淡紫色的闪电,细得像根丝线,却清晰地划破了夜空。他惊得差点坐起来,崔道演在一旁轻笑:“看到了?不是你唤来了雷,是你的心念与星气共振,引动了本就存在的雷机。”
叶法善望着那颗星,忽然明白:所谓感应,不是天上的星在指挥地上的人,也不是人在操控天上的星,而是两者的气像水与乳,自然而然地交融。就像磁石吸铁,不是磁石刻意去吸,也不是铁刻意被吸,是它们的性本就相合。
“气是媒介,念是钥匙。”崔道演添了块柴,火光将他的影子投在石壁上,忽大忽小,“星象是天地之气的‘表’,像人的脸色,能看出健康与否;人心是万物之气的‘里’,像人的血脉,能影响脸色的好坏。表里相应,便是感应的深层道理。”
叶法善想起自己曾在观星时,因担心青禾的病,心宿的星光在他眼中竟显得黯淡了几分,后来青禾病愈,心宿又亮了起来。当时只当是心境影响了观感,如今才知,或许是他的忧心之气,真的扰动了与心宿相应的气。
“那若人心不正,会不会引动凶星之气?”叶法善问道,声音有些发紧。
“自然会。”崔道演的语气沉了下来,“所以修道人要修心,不仅是为了静,更是为了让自己的气与正道相合。若心术不正,气便邪,引动的也会是凶星戾气,到头来反噬自身。就像你用脏水浇灌庄稼,庄稼要么枯,要么长出毒果。”
那一晚,两人从子时聊到卯时,火堆燃尽了最后一块柴,露出通红的炭火。叶法善终于明白,雷法的最高境界,不是能召来多大的雷,而是能让自己的气与天地同频,让自己的念与正道相合。就像琴师与琴,唯有琴师的心静了、正了,琴才能弹出天籁之音。
天快亮时,东方泛起鱼肚白,心宿的星光渐渐隐去。叶法善站起身,对着东方深深一揖,不是拜星,是拜这天地感应的玄妙。他知道,从今往后,他的雷法修行,不仅要观星、画符,更要修心——让自己的心,成为连通天人的那座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