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二十九年七月,本该是酷暑时节,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反常的寒意,仿佛预示着山雨欲来。
西安府城外,连绵的明军大营旌旗招展,但营中气氛却压抑而沉闷,接连的败绩如同乌云笼罩在每一个士卒心头。
今日,营中气氛却有所不同,多了几分肃杀与紧张。
中军大帐外,卫兵林立,甲胄鲜明。
帐内,一众将领垂首肃立,气氛凝重。
帐帘掀开,一名亲兵高声唱道。
“总督陕西、三边军务,兵部侍郎杨大人到!督军太监黄公公到!”
话音未落,两人一前一后步入大帐。
前者身着二品绯色官袍,外罩轻甲,面容清癯,目光锐利如鹰,步履沉稳,自带一股久经沙场的肃杀之气,正是夺情起复的杨博。
后者面白无须,身着蟒袍,眼神阴鸷,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乃是嘉靖帝派来的督军太监黄三。
仇鸾、谭纶、高拱以及一众总兵、参将连忙躬身行礼。
“恭迎督宪!恭迎黄公公!”
杨博目光扫过众人,在面色灰败的谭纶和眼神闪烁的仇鸾身上稍作停留,并未立刻让他们起身。
督军太监黄三则尖着嗓子,阴阳怪气地开口。
“哎哟,这不是谭督宪和仇侯爷吗?怎的如此狼狈?陛下可是日夜盼着二位剿灭逆贼的捷报呢!如今倒好,贼势愈发猖獗,连汉中重镇都丢了!真是令陛下和咱家好生失望啊!”
谭纶脸色一白,深深低下头。
“末将无能!丧师失地,罪该万死!请督宪、公公治罪!”
仇鸾也连忙跟着请罪,心中却是紧张不已。
杨博这才缓缓抬手。
“罢了,战事失利,非一人之过,陛下圣明,暂不追究尔等罪责,令尔等戴罪立功。”
他走到巨大的舆图前,目光如电。
“眼下局势,高肃卿,你来说。”
高拱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指着舆图,声音沉痛而清晰。
“回督宪,逆贼黑袍军,如今已据有四府之地,其老巢在延按府,核心在从县,平阳府为其东出屏障,河南府连通南北,新陷之汉中府更是卡我咽喉,对西安已呈半包围之势!贼首阎赴,狡诈异常,用兵不循常理,更兼更兼善于蛊惑民心,其军战力颇强,火器尤甚,形势确实万分危急!”
杨博凝神听着,手指在舆图上缓缓移动,最终重重地点在从县二字之上。
他沉默片刻,忽然转头看向谭纶。
“谭子理,你与逆贼周旋最久,依你之见,当如何破局?”
谭纶虽被贬斥,但闻言立刻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不甘与精光。
他指向从县,语气肯定。
“督宪明鉴!黑袍逆贼,根基在于延按,命脉在于从县!此处不仅是其起家之地,粮草军械多囤积于此,更是其收拢流民、蛊惑人心之巢穴!贼军眷属、工匠、乃至诸多头目家小,恐皆在此处!若能以雷霆万钧之势,攻克从县,必能重创其元气,动摇其军心!甚至可引其主力回援,届时或围点打援,或乘虚攻取他府,皆可相机而动!”
仇鸾也急忙附和。
“谭谭大人所言极是!末将此前也曾猛攻从县,只因贼寇狡诈,声东击西”
杨博抬手止住他的话,目光锐利地盯着舆图上的从县,缓缓点头。
“从县确是关键,此前失利,非战略之误,乃战术执行与时机把握不及贼寇,此次”
他猛地一拍桌案,声音斩钉截铁。
“本督亲派大军,直捣黄龙!看那阎赴,还能耍什么花样!”
他随即下令。
“传令!大同镇、宣府镇、山西镇援军,并西安现有兵马,即刻整备!抽调精锐,合兵十万,兵发从县!沿途各堡寨兵马,皆需策应!本督要以此泰山压顶之势,碾碎从县,敲断黑袍军的脊梁!”
军令如山,西安府外,铁流汇聚。
低沉而苍凉的号角声,如同巨兽苏醒的喘息,一声接一声,从西安府外围连绵的明军大营各个方向响起,穿透了清晨薄薄的寒意,向远方扩散开去。
“总督军令!各部集结!兵发从县!”
“快!动作快!集结!”
“骑兵营!备马!”
“步卒左翼!整队!”
“辎重营!检查车辆!”
各级军官声嘶力竭的吼叫声、传令兵急促的马蹄声、士兵们奔跑时甲叶碰撞的铿锵声,顷刻间将整个大营搅动得如同沸腾的滚水!
营门次第洞开,一队队、一营营的兵马,如同决堤的洪流,从各自的驻地方向涌出,向着预设的集结地点汇聚。
大同镇的边军铁骑,骑士们身着暗红色的棉甲或锁子甲,头戴顿项盔,手持长长的马槊或腰刀,马鞍旁挂着骑弓和箭囊。
战马喷着粗重的白气,马蹄践踏着冻土,发出沉闷而富有节奏的隆隆声响,数千骑汇聚在一起,移动起来宛如一片赤色的潮水,带着令人心悸的冲击力。
宣府、山西等镇的步兵,扛着长枪、刀盾等各式兵器,排着虽然不算绝对整齐却依然森严的队列,踏着沉重的步伐向前推进。
他们的号衣颜色杂乱,但盔甲和兵器都擦拭得锃亮,沉默的行进中透着一股百战边军特有的肃杀之气。
沉重的脚步声汇聚在一起,仿佛巨人的心跳,震得地面都在微微颤抖。
与此同时,一支由督军太监黄三督促、高拱实际协调的先头部队,率先进入延按府地界,直扑从县方向。
行军途中,经过一些村镇。
起初,军纪尚可,但随着深入逆贼治下,一些兵痞的劣根性开始暴露。
几名大同镇的骑兵看到路旁村落里散养的鸡鸭,忍不住策马冲过去,肆意驱赶抓捕,引得村中鸡飞狗跳,百姓惊慌哭喊。
一名老农颤巍巍地出来阻拦,哭求道。
“军爷!军爷行行好!这是俺家最后几只下蛋的母鸡了啊!”
那骑兵头目一脚将老农踹翻在地,骂骂咧咧。
“滚开!老东西!谁知道你们是不是通匪的逆贼!爷们替朝廷打仗,征用几只鸡怎么了?!”
其余兵士见状,也纷纷有样学样,开始闯入民宅,抢夺粮食、财物,甚至调戏妇人,村镇顿时陷入一片哭喊与混乱。
恰在此时,督军太监黄三的仪仗经过!
几名带队军官看到太监,吓得脸色发白,连忙约束部下,跪地请罪。
黄三骑在马上,冷漠地扫了一眼哭嚎的百姓和惊慌的士兵,嘴角反而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他尖细的嗓音慢悠悠地响起。
“罢了非常时期,将士们辛苦,拿些贼子下的百姓东西垫补一下,也是常情。只是别耽误了行军进度。”
说完,竟一甩鞭子,径直前行。
那几名军官和士兵闻言,如蒙大赦,随即更是大喜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