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已然不同。各方代表落座后,沉默了片刻,都在酝酿措辞。
最终,晋商乔致广率先开口,笑容依旧商人式的圆滑,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阎大人今日让我等大开眼界!黑袍军气象,确非凡俗!我乔家,愿与阎帅共谋大业!然则商道艰难,需有保障,乔某代表晋商同仁,恳请阎帅允诺,若大事有成,黑袍军治下所有州府,乃至将来新朝疆域,我晋商享有优先通商权,关税予以优惠,各路关卡,畅行无阻!”
这是要将未来的经济命脉,提前握在手中。
如果黑袍军当真按照他们的要求,接下来晋商就敢一步步蹬鼻子上脸,到最后野心勃发。
阎赴眯起眼睛,心底冰冷,面上却带着微笑,毫不犹豫。
“理所应当!晋商朋友于危难之际相助,此等小事,何足挂齿?准!”
是的,他不在乎!
紧接着,东南海商周世安接口,他的要求更为深入。
“阎大人豪气!我东南海商,亦愿倾力相助,钱粮、物资、乃至海外情报,皆可供应,然为便于行事,更显诚意,周某恳请,能否允我海商,派遣若干精通海事、商贸、工坊之子弟,入黑袍军之中,担任相应职务?无需高位,但求有实权,能切实为大军效力,也为日后新朝海事,略尽绵薄。”
他不仅要经济利益,更要提前布局,嵌入权力体系。
阎赴目光微闪,笑容不变。
“求之不得!周公子麾下必有能人异士,能得诸位相助,如虎添翼!准!具体职位,可与张炼商议。”
最后,蒙古使者巴特尔粗声粗气地说道。
“阎大人!我们蒙古人喜欢直来直去!帮你打明朝皇帝,可以!但要看到实实在在的好处!我们要土地!肥沃的草场!要朝廷原来给我们的那些赏赐翻倍!还要允许我们的商人自由来往贸易!将来你坐了龙庭,长城以北,要划给我们更大的地盘!”
这已是赤裸裸的分疆裂土之求。
阎赴闻言,放声大笑,显得极为豪迈痛快。
“好!巴特尔兄弟快人快语!一言为定!只要贵部全力助我,将来共享富贵,绝不食言!长城以北,水草丰美之地,尽可商量!”
他答应得如此爽快,仿佛那广袤国土不过是可随意赠送的礼物。
各方代表见阎赴如此上道,几乎有求必应,心中大喜过望,又暗自嘀咕此人是否有些好大喜功、轻许承诺。
但无论如何,眼前巨大的利益已经到手,他们心满意足地告辞离去,准备立刻传信回家,调整策略,加大投入。
喧闹散去,夜深人静,府衙书房内,只留下阎赴与张居正。
张居正脸上并无喜色,反而带着深深的忧虑。
他看向阎赴,语气沉重。
“阎大人,今日之诺,是否太过轻易?晋商要通商特权,海商要渗透官署,蒙古更要割裂疆土此皆饮鸩止渴之术!眼下虽可得其助力,然其势一成,必成尾大不掉之患!届时新朝初立,内有巨商豪富把持经济,外有强邻索求无度,如何治理?恐非社稷之福啊!”
他深受传统儒家教育,深知王道在于集权与平衡,如此放纵各方势力,绝非治国良策。
烛火摇曳,映照着阎赴平静无波的脸。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沉默了许久。
他怎么会不知道?
人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
呵!
然后,他转过身,脸上没有了白日里的豪爽与热情,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清醒。
“白龟先生,你所虑,自是正理。”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铁石心肠。
“然则,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如今我等如履薄冰,强敌环伺,若不能借力打力,汇聚一切可汇聚之势,何以撼动百年大明?何以存活?”
他目光锐利如刀。
“至于日后尾大不掉?难以治理?”
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令人心悸的弧度。
“谁告诉你,得了天下,就一定要全盘接受这些蛀虫和豺狼?”
他内心漠然,对着自己说。
天下,要打两次。
彼时他带着一种俯瞰众生的漠然。
第一次,是打碎旧的江山,借力八方,牛鬼蛇神,皆可为我所用,许以重利,画饼充饥,何妨?
第二次。
他顿了顿,眼中寒光爆射。
是清理天下,扫除一切腐朽,砸烂所有枷锁,包括这些自以为投资成功、便可恃功而骄、盘踞不去的蠢虫!
商人可富国,但不可掌国!异族可互利,但不可裂土!
今日许他们十分,他日能拿回十二分!
现在给他们的一切承诺,不过是为将来清洗他们时,准备好的罪证和理由罢了。
“能用则用,不能用则杀之。”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轻描淡写,却让历经风浪的张居正都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
他震惊地看着阎赴,此刻的阎赴,身上再无半分白日里面对各方势力瓜分的软弱气象,更像是一个冷静到了极致、也冷酷到了极致的棋手。
在他眼中,众生,包括那些此刻的盟友,都不过是棋盘上的棋子,有用则留,无用则弃,甚至可杀。
张居正忽然明白,这位主帅的内心,远比他所表现出来的更加孤独,也更加清醒乃至冷酷。
他早已看透了联合与背叛的循环,并准备好了在未来的某一刻,亲手完成这一切。
所谓的承诺,从说出口的那一刻起,就已被标好了价码和期限。
书房内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阎赴重新望向窗外,目光似乎已穿透重重夜幕,看到了那必将充满血与火的、两次打天下的遥远未来。
那条路上,注定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