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城外,军营之中。
郑国辉身披羊皮袄,正大口喝着滚烫的羊肉汤,热气蒸腾,让他浑身直冒热汗,不禁畅快呼道:“痛快,痛快呀!”
身旁的亲军们望看那碗羊肉汤,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却没有一人敢有丝毫偕越之举。他们既是郑国辉的亲兵,亦是他家的家奴。
郑国辉出身通州豪绅之家。去年,太平军如疾风骤雨般横扫江苏,绿营与八旗望风披靡,建制溃散。
郑国辉趁机花了些钱财上下疏通,便获任通州团练之职。随后,他返回故乡招募乡勇,组建团练,共计募得三千馀丁。
通州团练与湘军不同,其兵勇皆为乡勇,平日里在通州士绅的支持下,尚可保证温饱。
然而,一旦出境作战,便会面临钱粮匮乏的困境。
毕竟乡勇团练,首要职责是守护家乡,若要他们主动出击清剿太平军,就需大量金银作为物质奖励。
郑国辉虽有心杀敌,却无奈囊中羞涩,无法为团勇提供充足的装备与激励,至于让他倾尽家产?他可没那般傻气。
“知府大人那边怎么说?”郑国辉问道。
“不同意!”四叔郑守业无奈地叹了口气,“知府大人同意在通州设厘金,却不愿将其交予团勇,而是要收归府衙。可士绅们也不同意征收厘金,毕竟他们的生意也不想平白无故多交税。”
“他娘的!”郑国辉猛地砸下汤碗,恼怒不已,“太平军肆虐,通州焉能独善其身?
御敌于乡外才是正理,这群家伙真是目光短浅!”
至于他内心深处,借乡勇谋取进身之阶的念头,自然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时,魔下大将钱江快步走来,拱手禀报道:“团练大人,查清楚了,崇明岛确实被花旗洋行牢牢把持着,当地县官形同虚设,根本不管岛上事务。
岛上少说有几千人,还有上百座仓库,不仅囤积着大量粮食,棉花、生丝更是不计其数。咱们要是能抢上一波,今年可就能过个肥年了!”
“混帐!”郑国辉脾气本就不小,闻言更是怒目圆睁,“老子难道不知道岛上有货?
我是让你去打探他们的兵马部署,看看这事儿棘手不棘手!”
钱江赶忙低下头,懦道:“大人,这事儿确实有点棘手。港口设有几座炮台,还有几千兵卒严防死守,且配备洋枪,不太好对付啊!”
“不好弄也得弄!”郑国辉捞起一大块煮得稀烂的羊肉,又盛了一碗汤,放在钱江跟前,“大冷天的,肯定不好受吧,喝点羊汤暖暖身子。”
他转而面向营帐内的诸多将领,大声道:“弟兄们瞧瞧,咱们天天过的都是什么日子?糙米饭都快吃不上了,顿顿都是野菜窝头,硬得能把人牙崩坏。
没有额外的进项,弟兄们都饿得皮包骨头了,哪还有个兵样?”
“钱江,你家就那三十亩地,交完税,还能剩下几个子儿买肉吃?”
“郑家宝,听说你弟弟一心向学,准备考秀才,纸墨笔砚都备齐了吗?”
这一连串的质问,让诸位将领的脸涨得通红。在场众人,无一不是被穷困所迫,才投身行伍,甚至还是没有正式编制的团练兵。
“大人,您就说该怎么打,我们都听您的!”
“对,大人您下令,怎么打都行!”
“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
顿时,被戳中痛点的将领们群情激昂,纷纷叫起来,士气陡然高涨。
郑国辉满意地点点头,“这才象个爷们儿嘛!”
“他们炮台多、船舰多,咱们就换个方向进攻。”说着,他摊开地图,手指重重地落在崇明岛上:
“他们的港口炮台都集中在南面,靠近上海。咱们就绕过去,从东北方向发起攻击。
我就不信,一旦登上岛,还收拾不了这群商贩?就算一时打不过,咱们就撤回芦苇荡,到时候放一把火,量他们也不敢追来!”
讲完作战计划后,郑国辉便开始有条不素地布置作战方案:趁天色微亮,所有人乘坐快船,直扑崇明岛东北角。
此处遍地是滩涂,芦苇丛生,更有不少沼泽地,外地人贸然闯入,无异于自寻死路。
然而,通州与崇明岛近在尺尺,当地渔民对这片局域了如指掌,不知有多少人曾在此登陆,还搭建了临时住所,要找一条隐秘小路,并非难事。
这便是地头蛇的优势,总能找到对方的薄弱环节。
于是,饱餐一顿的团练兵中,选拔出一千精锐,准备发动突袭。
天蒙蒙亮之际,这群人悍不畏死地登上快船,朝着崇明岛进发。
“杀啊,抢钱抢女人!”
可惜,他们刚走出不到二里路,刚出芦苇荡,便遭遇了巡逻的魏军。
刹那间,急促的哨声划破清晨的寂静,整个崇明岛瞬间从沉睡中苏醒。
毫无防备的团练兵,慌乱之下,趁乱抢了几座仓库。
“该死,他还真敢来!”唐冲得知消息后,急忙下令驻军迎敌,务必将这支清军彻底歼灭。
“轰隆一一”八磅火炮怒吼,火光冲天,炮弹如雷霆般砸向团练兵,瞬间将他们打得晕头转向。
紧接着,如暴雨般的火枪齐射,无情地收割着生命。
几乎不到十分钟,这支原本悍不畏死的团练军便死伤过半,士气瞬间崩溃,再也没了进攻的勇气。他们仓惶撤入芦苇荡,暂时捡回了一条命。
郑家宝看着抢来的一包又一包茶叶、丝绸,觉得此行不算亏本,连忙喊道:“快放火,咱们赶紧坐船回去!”
于是,一场大火冲天而起,将整个崇明岛照得亮如白昼。
“气煞我也!”
花费半天时间扑灭大火后,得知此次损失高达数万块,唐冲怒不可遏,“一群小小的团练兵,竟敢太岁头上动土,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来人,即刻准备兵马,咱们上岸报仇!”
“百户!”总旗忍不住劝道,“那可是清兵,一旦招惹,恐怕后患无穷啊!”
“此等胆大包天的鼠辈,若不加以严惩,那些心怀不轨的人定会如饿狼般前赴后继,崇明岛恐怕再无安宁之日!”唐冲面色冷峻,“必须杀鸡做猴,方能让他们心生畏惧!”
言罢,他立即点齐两千兵马,乘船上岸。
而另一边,郑国辉正对着抢来的战利品,笑得合不拢嘴。虽然此战死伤了几百人,但这些价值几万两白银的货物,足够他再招募几千人。在大清,最不缺的就是人。
“守备大人,大事不好了!那些人上岸了,个个提着洋枪,气势汹汹,象是来寻仇的!”钱江气喘吁吁地跑来报告。
“玛德,胆子倒是不小!”郑国辉心一横,沉声道,“传令弟兄们,立马带上所有辐重,迅速撤离。”
“去府城吗?”
“去个屁,人家要是找不到我,府城哪还安全?往北走,越远越好,咱们去打捻军!”
于是,整个通州团练营三下五除二,迅速收拾行囊,悄然离开,谁也没有惊动。
唐冲带看人马赶到时,只看到空荡荡的军营。
一时间,他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地头蛇,简直是消息灵通,滑不溜秋。
“百户,这可怎么办?”崇明岛守备团长看着唐冲阴沉的脸色,心里直发忧,忍不住问道,“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
“回去干嘛?咱们就这么白跑一趟?”唐冲怒喝道,他抬起头,目光望向远方若隐若现的通州城:
“团练营与通州府本就是一体。郑国辉这小子逃得倒是快,老子定要让他在官场上混不下去,借清廷之手,斩下他的狗头!”
“去,打着报仇的旗号,对通州府衙进行洗劫,以挽回我方损失!另外,军令如山,谁要是敢私自劫掠,管不住自己的贪欲,老子绝不轻饶!”
此时,通州知府李林正在府衙大摆宴席,宴请城中士绅名流,试图借酒精来麻痹自己,逃避通州府岌岌可危的现实。毕竟一旦城池失守,不仅乌纱帽不保,还会被斩首示众。
许多地方官宁愿自杀,也不愿连累妻儿。通州与太平军仅一江之隔,太平军一旦北上,通州便首当其冲,危在旦夕。
“老爷,大事不好了!”长随慌慌张张地跑来,气喘吁吁,脸色涨得通红,“太平军杀过来了!”
“什么?”李林闻言,顿时吓得面如土色,浑身止不住地哆,“郑国辉呢?他不是负责防守吗?”
“早就没影了!”长随哭丧着脸,“老爷,咱们赶紧逃吧!”
李林瞬间清醒过来,“对,快逃!混帐东西,别管其他,收拾好细软就行!”
至于朝廷日后如何秋后算帐,他已经顾不上了,先带着家小逃命要紧。
然而,一家人刚走到街上,便被军队团团围住。
“你是通州知府?”
“小,小的正是!”李林哭丧着脸,看着眼前一群不留辫子的短发汉子,双腿不由自主地颤斗起来,几乎站立不稳。
“放心,我们不是太平军!”唐冲看着眼前这个所谓的朝廷命官,浑身透着酒色财气,哪有半点清官的样子,分明就是个贪官。
“那,那您是?”李林好不容易回过神来,仿佛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我们在崇明岛做生意,没想到贵府的团练郑国辉竟敢劫掠本岛,所以我们是来找他算帐的!”唐冲冷冷地说道,“可惜他已经逃之天天,我只好找你这个知府讨个说法了!”
听到这话,李林稍稍松了口气,强装镇定地挺起胸膛,“好说,好说,您放心,我立马写奏折参他一本,定要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哼,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唐冲冷哼一声,“二十万两白银,我要整个通州府来出。不然的话,我就亲自率军再来抢。我可听说通州府士绅大族众多,凑凑应该没问题吧!”
“当然,当然!”李林忙不迭点头,“我这就去办!”
于是,在整个通州城被控制的情况下,知府李林召集城内士绅名流开会,摊派三十万两白银。
历经半日征集,通州城的士绅们人人仿佛被扒了一层皮,终于凑齐二十万两白银,送到唐冲手中。
看着士绅们脸色苍白如纸,李林等人亦是面色难看,唐冲心中畅快不已:
“郑国辉啊,郑国辉,你得罪了父母官,又让本土士绅损失惨重,我看你以后还怎么在通州混下去。这才叫借刀杀人!”
言罢,唐冲带着大军,浩浩荡荡而来,又浩浩荡荡而去。
“终于走了!”李林如送瘟神一般将唐冲等人送走,望着满目疮的通州城,一时间精神恍惚。
“该死的郑国辉,老子非杀了你不可!”
不久,通州城发生的这一系列事情的消息,便传到了京城。
北京城出现了两份截然不同的奏疏,郑国辉上书称,长毛袭击通州城,他率部力战不敌,无奈只能北逃。
而李林的奏疏中则说,郑国辉贸然行动,袭击商队,致使通州沦陷。后在他联合士绅的奋力抵抗下,才重新夺回通州。
军机处对此争论不休。
此时的北京城,亦是一片混乱。
咸丰皇帝八月在热河病逝,临终前任命载垣、端华、肃顺等八人为“赞襄政务王大臣”(顾命八大臣),将恭亲王奕诉排除在外。
于是,恭亲王奕诉联合东太后慈安、西太后慈禧,携幼帝返回京城后,迅速发动辛酉政变,赐死顾命八大臣。
废除“祺祥”年号,改为“同治”。
慈禧、慈安太后垂帘听政,恭亲王奕诉任议政王、首席军机大臣,兼总理衙门大臣,掌握军政实权,洋务运动也由此拉开惟幕。
由此可见,皇帝驾崩后,所谓的圣旨便如同废纸,无人真正在意。
恭亲王刚掌权,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其岳父桂良也是军机大臣,权势滔天,堪比皇帝。
“文中堂,你对此事有何看法?”奕诉指着两封奏折,向文祥问道。
文祥闻言,微微一笑,“郑国辉不过是一介武夫,而李林乃是两榜进士出身。敦真敦假,一目了然,无需多言!”
“倒也有理!”奕诉轻笑一声:
“不过,江苏方面并未上报太平军北上的消息。
而且,我也实在难以相信,一介文人能击退太平军。李林奏疏中提到的控制崇明岛的商队,上海知县此前也曾有过汇报。”
军机处唯一的汉人曹毓瑛沉声道:“依我看,郑国辉袭击的很可能是短毛势力。”
崇明岛之事,对于北京朝廷而言,根本无从隐瞒,只是此前并未放在心上罢了。
毕竟清剿长毛才是头等大事,区区一个小岛,实在不足为虑。
但如今,短毛势力再次有了动作,这不得不让大臣们心生忌禅:若是长毛与短毛合流,那局势可就麻烦了。
“将李林调任他处,对郑国辉则需重用!”奕诉沉思片刻,沉声道,“至于短毛之事,必须详加打探。”
言罢,此事就此为止。
只是在女婿奕诉的示意下,桂良跟在其身后。
“短毛我在那群洋人口中听过!”
奕诉脸色难看道:“他们从长毛叛乱,在南洋建了所谓魏国,自立为王。”
“汉人为王?”桂良悚然一惊:“这还得了?”
“所以,短毛之事,必须得重视,汉人团练本就大起,若是与短毛联合,后果不堪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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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良也是连忙点头,表示自己会重视的。
显然,刚才曹毓瑛在外,这番话不能直说。
毕竟在大清,防汉,甚于防洋。
奕诉手指敲打着桌子,沉声道:“左宗棠的楚勇,已经到了浙江了吗?”
“已经到了,钱粮短缺,暂时解不了杭州之围。”桂良叹道。
“湘军势大,必须再拆分!”
奕诉认真道:“曾国藩不是说他那个学生李鸿章有本事吗?就让他出来,正好是安徽人,就建淮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