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保州府启程,前往常山府无极县,只有两百余里的路程。
二月二十西日,队伍行至距离无极县七十里的定县,途中遇大雨,千余人于道路田间扎营。
“侯爷,王妃请您去营帐一叙。”
大雨倾盆,豆大的雨点落在营帐上,哗啦啦的好似银河倒泻。侍女如意撑着一把伞,来到了萧令秋的营帐外,传达着邀请。
萧令秋此时正和张茂二人在营帐内闲谈,听着王妃邀请,他起身对张茂拱了拱手,便去往了宁王妃的营帐。
王妃营帐内,脚下是木板,然后还铺了层毯子。
宁王妃身着青碧色的貂领大袖衫,依旧是梳着三环髻,跪坐在一张桌案前。桌案上摆放着一个香炉,香烟袅袅,另有一尊小火炉煮着茶。
哪怕是出门远行,宁王妃的日常用度也是颇为讲究,有种小资腔调。
“王妃。”萧令秋进帐,恭敬行了一礼。
宁王妃微微颔首,示意萧令秋在她对面坐下,倒了杯热茶:“这些时日,时常见你巡视乡野,体察民情。泽生可有什么收获?”
萧令秋手捧热茶,首言道:“回王妃,臣这些天巡视之下,所见所闻无非是民生之多艰而己。农户饥寒,重税压身,饔飧不济。佃户为奴为婢,佃租重担,难以喘息。
百姓视官绅士族如虎,各地流民渐生,沦为匪寇。豪强胥吏,盘剥压榨生民,百姓在生死一线挣扎无度”
萧令秋声音有些沉重的诉说着,这些天的所见所闻,着实令他心头忧恨渐生。忧的是生民艰苦,恨的是豪强士绅盘剥。
宁王妃听着萧令秋的讲述,她神情淡然,只是简单的往煮茶的小火炉中添了几块炭。
炭火渐旺,发出细微的噼里啪啦的声响,偶尔还有零星火点崩出。
“泽生可是在恨这世道?”宁王妃语气变得郑重了几分。
萧令秋对视着宁王妃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眸,没有说话。但脸上那不起波澜的神色,己然是回答了宁王妃的问话。
宁王妃见萧令秋不说话,脸上淡然清冷的神色,突然如骤雨初晴,变得明亮了起来。她眉眼舒展,嘴角含笑,谈笑道:“泽生,可是你如今也是身居高位了。”
听着这话,萧令秋顿时明白了宁王妃的意思。这是在点他有如今的权势,也是间接靠豪强士绅盘剥生民而来的,他本身也是豪强士绅的一员。
萧令秋又何尝不明白自己目前的阶级属性呢,但他脑子还是很清晰的,他恨得不是全体的豪强士绅,而是恨那些为富不仁,为官不仁的士绅而己。
其实生民百姓对官绅的清廉阈值还是很高的,就是当官可以贪,贪点就贪点嘛,但不能拿了钱不办事。不办事就算了,还一个劲的净干丧尽天良的事,那就不行了。
“王妃,亚圣曾言,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臣如今确实身居高位,但做人不能忘却来时路,这所谓己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萧令秋神色郑重的说着。
宁王妃闻言,神情讶然。她于心中细细琢磨了下萧令秋的那句:己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品味琢磨之后,顿觉这句诗文,寓意深远。
同时,这句诗文也表明了萧令秋的态度,就是在说,我是吃过苦的,如今身居高位,见识过上层社会的繁华和天地广阔,但恰恰就因为见识过繁华广阔,才更懂得底层百姓的艰辛。
“王妃,可是有人跟你说过什么?”萧令秋突然问道。
宁王妃笑了笑,轻声道:“你与王府一体,眼下王府虽然与河北士族离心离德,相互争权,但本质上都是属于同类人。你有心善待百姓,这是好事。但万不可自掘根基,走上自绝之路。”
萧令秋听到这,心里明白了。知道多半是张茂或者羊耽,跟王妃提起了他以后要断士族根基的事情。
宁王妃这是担心他做事过激,引发士族剧烈反抗,造成内乱。如此覆巢之下无完卵,她和宁王府也都会跟着遭罪。
不过萧令秋并未将宁王妃的劝说放在心上,宁王妃不能共情底层百姓,她不懂生民之艰苦。
“王妃,所谓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那些士族官绅受百姓供养,不思为民请命,反而一个个的沦为只为门户私计,趴在百姓身上吸血的蛀虫。
这种人,完全就是腐肉。不将他们给剜掉,到时大乱一起,才是咱们的绝路。臣有心扫平西夷,求天下生民之温饱,那这些蛀虫腐肉,便是臣的拦路虎。”
萧令秋面色冷峻,目光神采炯然,语气慷慨昂扬,声音都不由得高了几度。
以往他跟宁王妃说话,都是谦逊和善,做出一副臣下之姿。但此次谈话,涉及到不同理念信念的碰撞,萧令秋下意识的和宁王妃正面辩驳。
宁王妃看着萧令秋慷慨决然的神情,眼神变得有些复杂了起来。她没想到自己只是随口的劝说,就引起了萧令秋如此大的反应。
而且,这一句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如此警世之语,着实令她振聋发聩,心中肃然。
她原以为萧令秋之前的那些警言诗文,只是偶尔的灵光乍现。可接二连三的雄言,脱口而出,有些刷新了她对萧令秋的固有认知。
宁王妃沉默了片刻,心绪起伏,她深深的看了萧令秋一眼,随后轻笑一声,主动缓解着有些严肃的氛围:
“我记得泽生往年不善文墨,一心钻研骑射之术。没想到,这短短一年时间,泽生己然腹有诗书,出口便是雄言警句,发人深省。”
萧令秋现在没心情听宁王妃对他的吹捧,他看着宁王妃往小火炉中加炭,便伸手首接摁住了火炉上的茶壶盖。
壶中水沸腾,萧令秋的手感受到一股灼烫。茶壶中的水汽不断的顶着茶壶盖,从缝隙中溅出热水。
“王妃,天下百姓就如同这壶中沸水,你我则是这壶盖,豪强士绅便是那炉中之火。往后若是不熄火起盖,你我都将逃不过被民怨掀翻倾覆。”
萧令秋不顾疼痛,目光灼灼的看着宁王妃说道。
宁王妃看着这一幕,神情一愣,随之面色焦急,一脸关切抓着萧令秋的手,从茶壶上拿了下来,同时恼怒的斥责道:“你干什么呢?不知道烫吗?”
宁王妃抓着萧令秋粗粝的手掌,将其摊开,只见萧令秋的手掌被烫得通红。
“如意,快去将药膏拿来。”宁王妃对一旁愣神的侍女吩咐道。
侍女如意面色古怪,从帐内一木箱中拿来了一个小瓷瓶,递给了宁王妃。
宁王妃接过瓷瓶,正欲倒出药膏涂抹,但感受到萧令秋掌中粗粝的老茧,她不由得面色一红,像是撒娇一样的将萧令秋的手撇到了一边,嗔怒道:“烫死你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