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章：无言，快要被压垮
沈照野的视野，像一部被按下了快进键的黑白默片，无声地、却又无比清晰地记录着王裁缝家正在缓慢坍塌的日常。他无法介入，只能作为一个被固定在场外的、冰冷的镜头，忠实地捕捉着每一帧浸透了疲惫与挣扎的画面。
裁缝铺里那盏昏黄的白炽灯，似乎再也没有熄灭过。“哒哒哒哒”的缝纫机声响，成了日夜不休的背景音，单调、急促，带着一种令人心慌的焦灼。王裁缝佝偻着背，几乎将脸埋在了布料堆里，眼睛赤红得像要滴出血来，眨动的频率低得吓人，全神贯注地盯着针脚，穿线、踩踏、修剪动作快得几乎带了残影。
沈照野看见，有一次，裁缝的手指因为极度的疲劳和麻木，没能及时避开急速起落的机针。“噗”一声极轻微的闷响，针尖狠狠刺入了他的食指指尖。他整个人只是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连哼都没哼一声，只是面无表情地、近乎迟钝地将手指抽了回来。
指尖迅速涌出一颗饱满的血珠，洇湿了浅色的布料。他看也没看，随手扯过一旁裁剩的布条，胡乱缠绕了几圈勒紧，便又立刻埋下头去，仿佛那根流血的手指不是长在自己身上。那盏孤灯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扭曲，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一个被钉在机器上的、不知疲倦亦不知疼痛的幽灵。
王奶奶不是没有察觉。丈夫日益加深的憔悴，那彻夜不息的灯光，以及他回家时身上那股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刻意掩饰的焦虑，都像一根根细针，扎在她心上。她变得沉默了许多，往日里爽利的笑声不见了，眉头总是微微蹙着。她不再多问，只是默默地、更加精心地操持着一日三餐，将饭菜做得更软烂，油水放得更足。然后，她开始更多地往铁匠大哥那边跑。
医院的走廊，总是弥漫着一股消毒水也压不住的、沉闷的病气。王奶奶提着保温桶，推开病房门。铁匠大哥依旧躺在床上，脸色灰败，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嫂子坐在床边的小凳上，正嗑着瓜子，瓜子皮随手扔在地上，嘴里还在不停地絮叨，声音不大，却字字刺耳：
“就是个讨债鬼！躺这儿动弹不得，钱倒流水似的花老二也是傻，拼死拼活填这无底洞，图个啥？我说躺躺就能好，偏不信，非弄到这地方来烧钱我看他就是嫌钱多烧得慌，傻透了”
王奶奶听着，眉头皱得更紧，却没立刻反驳。她走到床边，默默打开保温桶，里面是炖得烂熟的肉糜粥，香气扑鼻。她盛出一碗，想喂给大哥。
嫂子瞥了一眼，撇撇嘴：“哟，又送好的来了？自家钱多得没处花了是吧？尽往这填”
王奶奶端着碗的手顿了顿，深吸一口气，还是忍下了，低声道：“嫂子，少说两句，让大哥吃点东西。
“吃吃吃，就知道吃！拉撒都不会了！废物一个！”嫂子突然拔高声音，带着一股莫名的怨气，猛地站起身，竟粗暴地一把扯开大哥身上的被子，“又要拉了！烦死了！一天到晚就知道添乱！”
她力气不小，连拖带拽地把虚弱不堪的大哥从床上弄起来，半扶半拖地往病房外的公共厕所挪去。王奶奶看得心惊肉跳，想帮忙，却被嫂子一把推开：“不用你假好心！”
没过多久，厕所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叫骂声和骚动！王奶奶心里一沉，赶紧放下碗冲了过去。
女厕所门口围了几个一脸嫌恶的妇人，正指着里面骂：
“谁家的男人啊？！瘫在这里恶心死了！”
“有没有人管管啊！这让我们怎么上厕所？”
“自家男人都照顾不好，弄到这里来害人！什么女人啊！”
王奶奶挤进去一看，眼前景象让她胃里一阵翻腾——铁匠大哥瘫坐在肮脏湿滑的水泥地上，裤子褪到膝弯，身下是一片污秽不堪的排泄物。他脸上又是羞耻又是绝望，浑浊的眼泪混着口水往下流，拳头无力地捶打着自已那条动弹不得的病腿，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废物我是个废物别管我让我死了干净”
而嫂子，竟站在一旁，非但没去扶他，反而指着他的鼻子尖声骂着：“没用的东西！拉都拉不好！就知道给我丢人！你怎么不去死啊！”
王奶奶的血“嗡”一下冲上了头顶！她猛地冲过去，第一次用近乎凶狠的眼神瞪向嫂子，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你闭嘴！他还是不是你男人？！你怎么能这么对他？！”
她一把推开还在骂骂咧咧的嫂子，丝毫不顾地上的污秽，蹲下身，试图去搀扶大哥。大哥看到她，羞愧得无地自容，挣扎着想要自己起来，却徒劳无功，反而将更多污物蹭到了身上和王奶奶的衣襟上。
周围妇人的指责声更大了。
王奶奶咬着牙，额上青筋凸起，用尽全身力气想将大哥架起来，同时对周围那些看热闹的人嘶声喊道：“对不住！对不住大家！这是我家人！病了！我们这就弄干净！给大家添麻烦了！”
她的道歉声，混合着大哥痛苦的呜咽、嫂子在一旁不满的嘟囔、以及周围人厌恶的窃窃私语，构成了一副令人窒息至极的画面。她一个人，吃力地、狼狈地收拾着残局，处理污物，擦拭身体，给大哥换上干净衣物，汗水浸湿了她的鬓角，污物弄脏了她的袖口，她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咬牙硬撑的坚韧。
等到一切勉强收拾妥当，将大哥重新安置回病床，打发走依旧絮絮叨叨的嫂子，王奶奶独自站在医院走廊尽头的水池边，用力搓洗着弄脏的双手和衣袖。水流哗哗，她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背脊却挺得笔直。她没有哭，只是反复地、用力地搓着，仿佛要洗去的不仅仅是污渍，还有那沉重的、令人喘不过气的屈辱与疲惫。
沈照野静静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切。他看见王奶奶最终关掉水龙头，用湿漉漉的手背抹了一把脸，深深吸了一口气，再转过身时，脸上已看不出丝毫波澜，只有眼底深处那抹无法掩饰的、沉重的倦怠。
她沉默地走回裁缝铺。铺子里，那盏孤灯依然亮着，“哒哒哒”的机器声像永无止境的催眠曲。王裁缝依旧埋首在布料堆里，对刚刚发生在医院的一切毫无察觉，或许即便察觉了，也被那巨大的经济压力压得无力他顾。
王奶奶没有打扰他，只是默默地将凉了的饭菜重新热好，轻轻放在他手边触手可及的地方。她看了看丈夫那缠着脏布条、依旧在轻微渗血的手指，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拿起一旁的抹布，开始默默擦拭着本就干净的案台。
寂静的铺子里，只剩下缝纫机的喧嚣，和一种几乎要将人压垮的、无言的沉重。
沈照野的目光，从王裁缝渗血的指尖，移到王奶奶沉默擦拭的、微微颤抖的手上，再移到窗外沉沉的、见不到星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