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丢人现眼
医院病房里，空气混浊得像是凝固的胶体，消毒水味也盖不住那股从病体深处散发出的、衰败而压抑的气息。王奶奶端着一碗温热的肉糜粥，用小勺仔细地吹凉了，递到铁匠大哥嘴边。大哥木然地张开嘴，粥水顺着嘴角流下些许，王奶奶便用毛巾轻轻拭去。吃着吃着，大哥浑浊的眼睛里突然涌出大颗的泪珠，混着粥水往下淌，他哽咽着，声音嘶哑破碎：
“没用了我是个废人了拖累你们还不如死了干净”
王奶奶的手顿了顿，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但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更放柔了声音：“大哥，别胡说，吃了饭才有力气，病才能好。”
就在这时，病房外走廊上传来一阵尖利的哭嚷声，是嫂子。她正扯着刚查完房的主治医生的白大褂袖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喊：
“医生啊！行行好！便宜点吧！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啊！这病就是个无底洞啊！我们小门小户的哪里经得起这么耗啊！”
医生皱着眉，试图挣脱，语气带着职业性的克制：“这位家属，请你冷静！医院有规定，不能大声喧哗！费用的问题我们按章程来，你这样闹解决不了问题！”
病房内的铁匠大哥听到门外的动静，脸一下子涨红了，是羞耻，也是愤怒。他猛地别开头，躲开了王奶奶递过来的又一勺粥，胸口剧烈起伏，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病中之人特有的、不管不顾的暴躁：
“去！去把她给我叫进来！丢人现眼的东西！别在外头给我现眼！”
王奶奶叹了口气，放下碗，起身快步走出病房。走廊上已经围了些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她强压着心头的难堪，上前拉住还在哭闹的嫂子，低声劝道：“嫂子，快别闹了，医生都说了，有话好好讲，这样闹不像样子，大哥听着也难受”
好说歹说，总算把情绪激动的嫂子半拉半拽地弄回了病房。
一进病房，嫂子的委屈和怨气仿佛找到了宣泄口，立刻调转了枪头。她指着病床上的大哥，又瞪向王奶奶，声音尖刻得像刀子：
“我丢人现眼？我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你个躺着的废物知道什么？！一天到晚就知道吃！拉！撒！钱呢？钱从哪儿来？你去赚啊！”
她又转向王奶奶，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她脸上：“还有你！假惺惺地送什么饭？显得你能耐是吧？家里那点钱是不是都让你拿来充好人了？你们哥俩合伙起来欺负我一个外姓人是吧？！”
铁匠大哥气得浑身发抖，脸色由红转青，他猛地抓起王奶奶放在床头柜上那碗还没吃完的粥，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朝着嫂子的方向砸了过去！
“啪嚓！”
碗摔在地上，碎裂开来，温热的粥和瓷片溅得到处都是，一些黏糊糊的米粒和菜叶沾在了嫂子的裤脚和脸上。
“滚！你给我滚！！”大哥嘶吼着，额上青筋暴起，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
嫂子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呆了，愣了一秒，随即像被点燃的炮仗，猛地扑到病床边，不是去扶大哥，而是抓起被子一角，胡乱地在脸上擦了一把，然后一把将整床被子狠狠掀开，尖叫着：
“老不死的！你敢拿饭砸我？！你还有脸吼我？！你连尿都憋不住！拉了一床！还好意思说我丢人？！这地方我待不下去了！你们老王家容不下我，我走！”
被子被掀开，一股更难闻的气味弥漫开来。王奶奶的心猛地一沉，她这才看到，病床的褥子上，果然湿了一大片，黄色的污渍清晰可见。
嫂子骂完，狠狠跺了跺脚，转身冲出了病房，头也不回。
病房里瞬间死寂。只剩下大哥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和王奶奶看着满地狼藉和床上污秽时，那瞬间苍白下去的脸色。
大哥瘫倒在床上，闭上眼，眼泪无声地流得更凶了，嘴里发出压抑的、野兽受伤般的呜咽。
王奶奶站在原地，呆立了几秒钟。然后，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酸楚和无力都压下去。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再看大哥一眼，只是默默地转身，先去拿了扫帚和簸箕，一点一点，将地上的碎瓷片和冷粥清扫干净。每一片碎瓷被扫起时发出的轻微刮擦声，都像划在她心尖上。
收拾完地面，她走到床边。看着那片刺目的污渍和空气中难闻的味道，她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但她只是抿紧了嘴唇，动作麻利地开始更换床单被褥。她费力地扶起虚弱而沉重的大哥，帮他擦拭身体，换上干净的病号服，再将脏污的床单卷起，动作没有一丝迟疑，仿佛在做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家务。只是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始终低垂着、不肯与大哥对视的眼睛，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整个下午，王奶奶就像一台上了发条的机器，沉默地忙碌着。收拾完病房，她又去打来热水，给大哥擦脸，洗手，然后坐在床边的小凳上，给他捏捏因为久卧而僵硬的肩膀，又端来盆热水给他泡脚。她做得细致而专注，仿佛要通过这些琐碎的、体力上的劳累，来抵消内心那巨大的、无声的煎熬。
大哥始终闭着眼，任由她摆布，只是偶尔，喉咙里会发出一声极轻的、含混不清的叹息或哽咽。
快到傍晚，天色暗了下来。王奶奶摸了摸大哥的额头，轻声问：“大哥，饿不饿？我回去做晚饭，一会儿给你送来。”
大哥依旧闭着眼，摇了摇头，声音沙哑：“不不饿你别忙了歇会儿吧”
王奶奶没再坚持，她替大哥掖好被角，又看了看窗外沉沉的暮色，这才拎起空了的保温桶，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离开了医院。
走在回老街的路上，晚风吹在脸上，带着凉意，却吹不散她心头的沉重。远远地，看到自家裁缝铺的窗户里，依旧透出那盏熟悉的、昏黄而执拗的灯光时，她的心非但没有感到温暖，反而猛地一揪，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她推开门，缝纫机“哒哒”的声音戛然而止。只见王裁缝还坐在机器前，背对着门口，头却一点一点地低垂着，几乎要磕到桌面上——他竟累得坐在那里睡着了。桌上堆着高高的布料，旁边放着几件已经完工、等待熨烫的衣服。他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异常憔悴，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那只缠着布条的手指，依旧有隐隐的血色渗出来。
听到开门声，王裁缝猛地惊醒，受惊似的抬起头，茫然地眨了眨布满血丝的眼睛，看清是妻子后，他脸上掠过一丝慌乱，连忙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强打起精神，声音干涩地解释道：“哦你回来了我我不小心眯瞪着了这就好，这批活赶完就能送去东街老主顾那儿了，说好今晚要的”说着就要起身，脚步却有些虚浮。
王奶奶看着丈夫这副强撑的样子，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她快步走过去，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送什么送！天都黑了，路不好走！饭也不吃，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坐下！我去热饭，对付一口，很快！”
她的声音带着罕见的命令口吻，却掩不住底下浓浓的心疼。
王裁缝愣了一下，抬头看着妻子。灯光下，妻子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眼神里却有着不容动摇的坚定和关切。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颓然地、顺从地重新坐了下来，哑声道：“好。”
王奶奶不再多言，转身进了后面的小厨房。很快，里面传来锅碗瓢盆轻微的碰撞声和灶火点燃的呼呼声。温暖的烟火气，渐渐驱散了裁缝铺里那股冰冷的、机械的疲惫感。
王裁缝依旧坐在缝纫机前，却没有再碰那些布料。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听着厨房里传来的、熟悉而令人安心的声响，看着窗外彻底黑透的天空，和自家窗户里这盏始终亮着的、温暖的灯光。
这灯光，或许无法照亮医院里那片沉重的阴霾，也无法立刻解决那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债务，但至少，在这一刻，在这间小小的裁缝铺里，它照亮了彼此眼中那份无需言说的、沉甸甸的牵挂与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