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锚点
在铁匠铺前感受到的那份沉静温情，像一块投入心湖的暖石，涟漪尚未完全荡开，沈照野怀抱着阿满，却感觉周遭的光影再次无声地流转、模糊。仅仅是几次呼吸的间隔，巷口的日头似乎便西斜了几分，墙头拖曳的影子也变得更深、更长了。时间，在这回溯的旅程中，再次悄然翻过了一页。
他依旧坐在那冰凉的石阶上，膝头的阿满呼吸微弱，但身躯似乎不再那么冰冷。斜对面的铁匠铺里，熟悉的“叮当”声却并未响起。铺门半掩着，内里显得有些昏暗，炉火似乎熄了，那股灼热的气息也淡了许多，只余下冷清的铁腥味。
正疑惑间，却见王裁缝急匆匆地从自家铺子那边走来，眉头紧锁，脸上带着一种焦灼的懊恼。他手里捏着个什么东西，边走边低头反复看着，脚步比平日快了许多，径直走向铁匠铺。
“大哥？在里头不？”他推开半掩的门，声音里带着急切。
里头传来一阵轻微的咳嗽声，有些虚弱，接着是一个妇人略显含糊的应答：“是老二啊？进来吧，你哥他躺着呢，身子不大爽利。”
王裁缝愣了一下，快步走进铺子。沈照野下意识站起身，抱着阿满靠近了些，透过门缝向里望去。
铺子里光线昏暗，原本熊熊燃烧的炉灶此刻冰冷漆黑。那位昔日挥汗如雨、臂膀虬结的铁匠哥哥，此刻正躺在一张临时搭在角落的板床上，身上盖着条半旧的棉被，脸色蜡黄，嘴唇干裂，不时发出压抑的咳嗽，整个人看起来消瘦憔悴了许多。王裁缝的嫂子——一个面容憨厚、衣着俭朴、眼神却有些木讷迟钝的妇人，正手足无措地站在床边。
“大哥？你这是咋了？”王裁缝冲到床边，语气满是惊愕与担忧，“前儿个不还好好的？”
铁匠费力地睁开眼，看到弟弟，勉强扯出个笑，声音沙哑：“没没事，就是有点伤风，躺两天就好”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他整个身子都蜷缩起来。
旁边的嫂子搓着手，讷讷地道：“我就说躺躺就好偏不肯，硬撑着打了半天铁，这才”
王裁缝没理会嫂子的话，他焦急地俯身，伸手想去探哥哥的额头，却被对方无力地挡开。
“真没事”铁匠喘着气，“你急匆匆的，有事？”
王裁缝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摊开手心，露出一枚边缘有些磨损的铜顶针，脸上懊恼更甚：“嗨！瞧我这记性！大哥，你帮我打的那枚顶针，不知咋地让我给弄丢了！找了一下午也没找见！我这等着赶一批急活，没它可真不行！手指头都快被针扎烂了！你你方便的话，再帮我赶紧打一个？就跟原来那个一样就成！打好了我让家里那口子帮我拿锉子稍稍打磨一下边角，不硌手就成！”
他说得又急又快，满是依赖与理所当然。在他心里，哥哥那双能驯服顽铁的手，解决这点小麻烦自是轻而易举。
躺在床上的铁匠闻言，眼神黯淡了一下，他看着弟弟焦急的脸，又看了看自己那双此刻连抬起都费劲、微微颤抖的手，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和更剧烈的咳嗽。
旁边的嫂子这时却插嘴道：“打新的？那得多费煤费铁啊！要不要不我再帮你找找？兴许掉哪个犄角旮旯了？”她脸上露出惯常的、对物资的吝啬与计算。
王裁缝此刻心系活计，又见哥哥病得沉重，心里本就烦躁，听到嫂子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提高了嗓门：“找？能找到我还用来吗？！大哥都病成这样了，你也不说早点告诉我！就知道躺躺躺！这像是躺躺就能好的样子吗？！咳成这样了！”
他越说越急，看着哥哥惨白的脸，一股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猛地直起身，对嫂子吼道：“别愣着了！赶紧的！搭把手！送大哥去卫生院看看！这绝不能耽搁！”
嫂子被他一吼，有些吓住了，讷讷道：“去去卫生院？那得花多少钱啊”
“钱钱钱！就知道钱！命要紧还是钱要紧！”王裁缝几乎是咆哮着，也顾不上病重的哥哥在场，心急如焚地就要去搀扶。
沈照野在门外看着这一幕，心头一紧，几乎是本能地迈步就想进去帮忙。他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扶那踉跄的嫂子，想去搭把手抬人。
然而，他的手臂却毫无阻碍地穿过了那妇人的身体，如同穿过一片虚无的雾气。
他整个人猛地僵在原地。
眼前的景象依旧，王裁缝的焦急喝骂，嫂子的无措嘟囔，铁匠痛苦的咳嗽声一切都真实得刺耳。但他，却像一个彻底透明的幽灵，被隔绝在这段奔流的记忆之外，无法触碰，无法介入。
“为…为什么？”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无力的困惑。
就在这时，膝头的阿满似乎被这番动静惊扰，极其艰难地掀开了眼皮，琥珀色的瞳孔黯淡无光，却死死地盯着他，一道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意念，如同最后的警钟，撞入他的脑海：
「别动蠢货不能干预」
「这是定好的轨迹碰了未来就全乱了」
「看着只能看着找到‘看见’就是相遇」
沈照野如遭雷击，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冰凉。他明白了阿满燃烧自己带他回来的真正方式——不是改变，而是见证。他只是一个沉默的、无力回天的旁观者。
巨大的无力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王裁缝和那慌乱的嫂子，手忙脚乱地搀扶起病重的铁匠，踉踉跄跄地冲出铁匠铺，朝着卫生院的方向奔去，背影仓皇而绝望。
“这样算什么相遇？”他对着怀中虚弱的阿满低吼，声音沙哑，充满了痛苦与自我质疑，“看着他们受苦？看着悲剧发生？这怎么能成为锚点？！这只会让我觉得自己更没用！”
无人回应。阿满再次陷入昏睡，仿佛刚才那声警告已耗尽了它最后的气力。
沈照野僵立在变得空荡昏暗的铁匠铺前，只觉得浑身冰冷。他猛地想起什么，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王奶奶！对！去找她！她一定有办法！她那么能干，那么清醒！
这个念头驱使着他，抱着阿满，转身朝着裁缝铺的方向发足狂奔！他跑得很快，风声在耳边呼啸，心底只有一个念头：快一点！再快一点！找到她！告诉她！
裁缝铺的门虚掩着，里面有温暖的灯光和饭菜的香气飘出来。他甚至能听到王奶奶轻快的哼歌声，以及她带着笑意的小声嘀咕：“今儿个割了点肉，炖得烂烂的，给他们哥俩好好补补一天到晚累的”
他猛地推开门——！
眼前的景象却如同被打碎的镜面，骤然扭曲、碎裂、重组！
饭菜的香气、温暖的灯光、王奶奶的哼歌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刺鼻的消毒水味猛地灌入鼻腔。
阴冷、狭窄、墙壁斑驳脱落的长廊。头顶一盏瓦数很低的白炽灯，发出昏黄惨淡的光，勉强照亮几张绿色的长椅和墙上模糊的宣传画。这里是几十年前的镇卫生院！
他竟在一步之间，从充满生活气息的裁缝铺，直接跨入了冰冷压抑的医院长廊！
他抱着阿满，茫然地站在走廊中间，像个走错了片场的演员。
不远处，一间诊室的门开着，传来王裁缝压抑却激动的声音，打破了走廊的死寂：
“傻！你就是傻！连个人都照顾不好！拖！就知道拖！现在好了！医生说再晚来两天，这条腿就得锯掉！感染了！烂了！你知道吗？！手术！现在就要手术！钱呢？！钱从哪来？！”
沈照野循声望去，只见王裁缝眼睛赤红，额头青筋暴起，正对着他那缩着脖子、一脸惶恐委屈的嫂子低吼着，声音因极力压抑而颤抖，充满了绝望的愤怒。诊室里，脸色惨白的铁匠躺在简陋的担架床上，双目紧闭，仿佛不愿面对这一切。
嫂子被骂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嗫嚅着：“我我哪知道这么严重躺躺不就能好”
“躺躺躺！你就知道躺！我哥要是没了腿，你这辈子能躺得心安吗？！”王裁缝几乎是吼出了这句话，拳头攥得死紧，却又无处发泄，只能狠狠一拳砸在旁边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吼完，他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双手抱住头，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哭泣，是一种被巨额手术费和兄长可能致残的未来彻底压垮的、无声的崩溃。
沈照野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无法上前，无法安慰，甚至无法被察觉。他只是一个被固定在此刻的、痛苦的观测者。
他看到王裁缝在长椅上枯坐了许久，直到夜色深沉。最终，他抹了把脸，站起身，脸上强行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疲惫到极点的平静。他走进诊室，对哥哥和嫂子低声说了些什么，大概是想办法凑钱之类的。然后，他拖着沉重的脚步，独自离开了卫生院。
接下来的日子（在沈照野被加速呈现的视野里），王裁缝像一头被鞭子疯狂抽打的、沉默的牲口。他几乎不眠不休地接活，缝纫机的“哒哒”声彻夜响个不停。他眼里的血丝越来越多，背脊也越来越佝偻。每次很晚回到家，面对王奶奶关切担忧的询问，他总是勉强笑笑，用沙哑的声音重复着类似的谎言：
“没事最近找咱做衣服的人多，给的工钱也好活多，忙点好，忙点赚得多。”
“嫂子那边我能应付，她她也能帮点忙了，你别操心。”
“大哥？大哥好多了，躺躺休息一段就好了。”
他拼命揽下所有，用谎言将妻子隔绝在沉重的现实之外，只想独自扛起这突如其来的巨债与照顾兄长的责任，却唯独忘了，或许让能干体贴的妻子去帮忙照料一下哥哥的日常起居、送口热饭，也能为他分担一二。焦虑和压力像绷紧的弦，勒得他只剩下一根筋——赚钱，做手术。
沈照野始终跟随着，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他看着王裁缝深夜疲惫不堪的背影，看着他在无人处露出的绝望神情，看着那枚遗失的顶针所带来的微小缺憾，如何像第一块倒下的多米诺骨牌，悄然引发了一系列沉重的连锁反应。
他无力改变任何事。
但他“看见”了。
看见了那份深藏在笨拙谎言下的、沉重的爱与责任。
看见了生活突如其来的、残酷的重量。
看见了平凡人在苦难面前，所能迸发出的、近乎悲壮的坚韧与沉默的担当。
这些沉重而真实的瞬间，像一颗颗冰冷的、却带着巨大质量的铆钉，穿透时光的迷雾，狠狠地钉入他飘摇的意识深处。
怀中的阿满，不知何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它褪色的皮毛，在卫生院昏黄的灯光下，似乎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光。
沈照野缓缓蹲下身，靠在冰冷斑驳的墙边，将脸埋进阿满柔软却虚弱的绒毛里。这一次，他没有流泪，只是感到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疲惫，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对脚下这片土地和其上挣扎求存的人们，所产生的、沉重而复杂的连结感。
锚点，或许并非都是温暖的。有些，是以痛苦和遗憾为材质，被命运的锤子，狠狠砸入时间河床深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