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直荒谬!
朱熹下意识地想要驳斥,可良好的素养还是让他很快冷静下来。
他继续看向天幕。
他倒要看看,后世之人,究竟凭什么给他扣上如此大的罪名!
天幕上,苏铭前半部分的言论,将南宋的情况和自己宣扬理学的原因,说的很清晰,没什么毛病。
看到有弹幕说自己矫枉过正,朱熹叹了口气。
他也关注过天幕,从百姓的面孔和精气神,就能看出来后世的日子过的,国富民强,人民自信,比大宋好太多。
因此后世人说自己矫枉过正,他很理解。
但这种矫枉过正是有必要的,因为你永远喊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朱熹收回思绪,继续静听。
然而看到后半部分时,他突然身体微微一颤。
什么?!
自己日后受到主和派污蔑的时候,新帝竟然是站在主和派那一边的?!
看着那句“谅皆考覆以非诬”,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
新帝之前明明表示愿意学习圣人之道,以正己身,以安天下。
他还握着老夫的手,说信我……
结果现在你告诉老夫,这些情真意切都是假的?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他又看到弹幕说自己认罪的言论。
朱熹只觉一阵痛心。
他为何要“认”?
因为他不认,死的就不是他一个!
与他相关的门生故旧,主战一派的同僚,都将受到牵连!
他一人荣辱事小,朝堂主战之声若绝,大宋危矣!
这其中的苦心与无奈,后世之人,又有几人能懂?
他强压下心头的悲愤,继续往下看。
看到苏铭说自己的学说,竟然自己死后,被掌权者重用时,朱熹涌动出一股酸楚。
原来大宋还是有明君的……
天不亡我大宋啊!!!
可这股酸楚,转瞬便消失的一干二净。
等等,为什么是蒙古人?
轰!
朱熹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
他的学说,竟然被灭亡大宋的异族,奉为至宝?!
这怎么可能!
他毕生所学,所倡导的“舍生取义”,所强调的“华夷之辨”,不就是为了抵抗这些异族的入侵吗!
他们为何要用自己的学说?!
朱熹脸上的懵逼还没消退,又被更惊悚的消息砸晕。
等等!
什么叫理学被定为科举唯一标准???
什么叫催生了学阀的诞生??????
为什么天幕说的每个字,他都看得懂,可连在一起,就突然看不懂了呢?
他编撰《四书章句集注》,是为了理清义理,为后世学子扫清理解圣人思想的障碍,是为了学术薪火相传!
何曾想过,竟会变成禁锢思想的枷锁?!
何曾想过,会成为科举唯一的标准?!
这……这压根不是他朱熹想要的啊!!!
朱熹全明白了。
他终于明白,那“千古罪人”的骂名从何而来。
不是因为他说了什么,而是因为他死后,他的学说被篡改,被利用,被变成了异族朝廷奴役百姓、禁锢思想的工具!
那些异族将“存天理,灭人欲”的刀锋对准了手无寸铁的百姓!
他们将“理”,变成了“君之私理”!
他们将“教化”,变成了“禁锢”!
而那些本该继承圣人遗志的读书人,竟以此为阶梯,结党营私,垄断仕途,将天下公器化为一己之私利!
这哪里是将理学发扬光大?
这分明是在污他的学!灭他的道!
“噗——”
一口鲜血猛地从朱熹口中喷出,染红了身前的衣衫。
他身体晃了晃,颓然瘫坐。
完了……
全完了……
恍然间,朱熹想起了董仲舒。
他也曾私下里指责过董仲舒,认为其天人感应之说,给了后世君王太多操弄空间,设计有疏漏。
他以为,只要自己将理学的条条框框设定得足够详细,足够清晰,便能避免重蹈覆辙。
可天幕的出现,证明这一切都是徒劳。
人性之贪婪,权力之腐蚀,远超他的想象。
一个学说,无论再怎么完善,只要落入追逐私利的人手中,终究会被扭曲成最丑恶的模样。
那怎么办?
难道自己这一生的坚持,都错了吗?
他为官这么多年,在任职地方兴修水利,抗灾救荒,正经界、免横赋、劾奸吏……
不仅如此,还兴办学校,广施教化,敦厚民风……
他所做的一切,不就是为了让百姓能过上好日子,让大宋能更好的延续下去吗?
可若是他的学说,最终带给后世百姓的,是更沉重的枷锁和苦难……
那他著书研学半生,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个时候,他已经不太在乎,自己的清誉被毁,以及背负的千古骂名了。
因为他发现了更重要的事情!
若因他之故,让天下苍生受苦,让无数无辜学子,一生皓首穷经,却只学了被阉割的“伪理”。
那才真是,百死莫赎啊!
朱熹瘫坐回椅子上,眼中光芒尽失,一片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他蓦然想起了过去天幕中,提到的崖山之战。
他很久之前就知道了,大宋最终还是会亡的。
不仅亡了,还是亡于异族之手。
异族不止篡取天下一次,而是两次!!!
他一直在尝试避免这个时间点的到来。
起码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能唤醒朝堂上的一部分人,能唤醒天下的一部分读书人。
甚至希冀于,将来能出现一位像汉光武皇帝那样的中兴之主,拯救大宋于危难之中。
这不仅是他朱熹的美梦,也是当下所有爱国志士的美梦。
如今,这个梦要醒了。
朱熹抿了抿嘴,攥紧了拳头。
无耻贼子!
老夫的学说,本意不是这样的!
是他们用错了!是他们曲解了!
老夫没错!
老夫不能就这么放弃!
朱熹的眼中,重新燃起了一点星火,而后越烧越旺,化作熊熊烈焰。
他猛地从地上爬起,踉跄着冲到书桌前,抓起毛笔。
一边手抖,一边研磨。
墨汁飞溅到桌面上,也不曾在意。
他摊开那本凝聚了他半生心血的《四书章句集注》手稿,笔走龙蛇,在其中做补充修改。
“人欲者,私欲也;天理者,民利也。”
“君主灭私欲,当以民利为先;士人灭私欲,当以济世为要……”
他疯狂地写着,删改着,将自己思想中可能被曲解、被利用的地方,一一加以注释、辨明。
窗外的天色由暗转明,又由明转暗。
油灯燃尽了一盏又一盏。
终于,在天光再次破晓之时,朱熹停下了笔。
他看着眼前厚厚一叠,布满修改痕迹的手稿,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一个晚上的时间,是没有办法将手稿改善清楚的。
现在天将亮,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朱熹将手稿小心翼翼地放到一边,又拿出一张表状纸。
看着空白的表状纸,朱熹思索良久,最终将笔尖蘸满墨水,面带决绝地落笔。
“臣朱熹顿首再拜,谨奉表上闻于皇帝陛下。”
“伏蒙圣恩,特授臣焕章阁待制兼侍讲之职,命臣入侍经筵,启沃圣心。自受命以来,臣夙兴夜寐,深惧才薄学浅,有负陛下知遇之隆、苍生望治之切。此恩此责,臣铭之肺腑,不敢有丝毫懈怠。然臣年近六旬,气血渐衰,旧疾时作,已非壮年可比……臣非敢忘陛下厚恩,实因身心俱困,难胜重寄。伏望陛下察臣肺腑之言,怜臣衰朽之状,恩准臣辞免焕章阁待制兼侍讲之职,放归故里建阳……”
“臣无任惶惧感恩、待命之至,谨奉表以闻。”
“臣朱熹,顿首再拜。”
绍熙五年十月十六日。”
一篇洋洋洒洒数百字的《辞免状》,在朱熹的笔下一气呵成。
他又借着烛火,反复校阅了几遍。
确认无误后,朱熹拿出官告,郑重地穿上那身朝服,推开门。
就在他即将迈出去的瞬间,朱熹突然回首,看向书房内如山的书籍。
那是他此生的心血。
良久,朱熹收回视线。
他迎着晨曦,一步一步,坚定地朝外走去。
就像走入了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