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县令的讲堂之外,原本喧嚣的争辩早已平息。
儒者与楚墨,皆面向牛车的方向,垂首而立,静默无声。
荀子坐在牛车上,他发须雪白,眯起双眼,看着面前这些儒者。
“我常常因为自己的能力有限,而感到羞愧和自责。”
“如今看到儒家有你们这般贤能的学子存在,实在是让我感到欣慰啊……”
“只是将精力都用在辩论上,却不去反省儒家思想遭受批判的原因,是因为诸位觉得辩论比自省更重要吗?”
听出话里的讽刺,儒者们低下头,满脸羞红,不敢反驳。
荀子又看向楚墨,楚墨们感受到视线,不敢与之对视。
“你们承袭了墨子的学问,却没有一个自己的认知,只知道背诵,几百年了也不曾向前发展,难道就不怕墨家有一天会彻底的消亡吗?”
“墨子的学说多好啊,你们为什么不去认真钻研呢?”
楚墨们互相对视,脸红得比儒者们还要深。
儒者看到楚墨被骂,悄悄抬起了头。
荀子看到后,挑了挑眉。
怎么?
说他们没说你们是吧?
看来老夫刚才还是骂轻了啊……
他突然瞪大眼睛,怒斥道:
“难道你们不曾听见天幕上说的话吗?”
“把天降灾祸与君王之德联系起来,用此来彰显君王的权威,又用此来限制君王,这是何等荒谬绝伦的言论啊!”
“国家的兴盛,在于有贤明的君王和勤劳的大臣们共同治理!”
“如果君王无德,大臣奸佞,吏治腐败,纵使风调雨顺,国家又如何能强盛呢?”
“如果君王圣明,臣子贤良,上下同心,纵使天灾连年,国家也是可以安稳渡过的!”
“你们身为儒者,听闻后世竟有如此篡改我儒家学说之人,心中难道没有半分羞愧吗?”
儒者们心中十分委屈,这种思想又不是他们提出来的!是那个叫什么董仲舒的家伙说的啊!
与我们何干呢?
但在面对儒家这位活着的圣人的严厉诘问下,这份委屈又渐渐化作了深思。
是啊,儒家为什么会诞生出这样的思想呢?
一名年轻的儒者壮着胆子,向前一步问道:
“弟子愚钝,实在不知,为何后世会诞生出此等学说……”
听到终于有儒者问出这个问题,荀子抚摸着胡须回答:
“因为未来的儒家里,诞生了揣摩上意、曲学阿世的贱儒啊!”
“孔子曾说‘未知生,焉知死’,儒家学问是重人事而轻鬼神的!可他们呢?他们却提出天人感应!将治国安邦之责,推给那虚无缥缈的‘天意’!”
“这是舍人事而事鬼神,是背离儒学的根本!”
“儒者的责任,在于明礼义、定制度、教万民、理政事!”
“而董仲舒之流,他能入乡野,做实事,让一方百姓吃饱穿暖吗?他可能定赏罚,制律法,以辖制贪官污吏吗?他可能弭豪强,抑兼并,安邦定国吗?”
荀子摇摇头:“不能!他们只会用祥瑞之兆哄骗君主,用灾异之说恐吓世人!空谈什么天下治世,却将一切希望寄托于君王的‘正心诚意’和那所谓‘天意’的警示!”
“这种行为,只会让儒学沦为权势的点缀!”
“这群无半分实学,却窃据博士之位、谋取国相之禄的贱儒,还敢打着兴盛儒学的旗号,做的却是摧毁儒学根基的事情!”
“子张一派的贱儒,只知道装腔作势模仿古代圣人的外在姿态,却没领会禹、舜所秉持的治国理政、推行仁政的核心精神,徒有其表!”
“子夏一派的贱儒,只是穿戴整齐,却故作矜持一言不发,不主动传扬礼义、探讨治世之道,迂腐无用!”
“而子游一派的贱儒,不仅苟且偷懒,还沉迷口腹之欲,以君子本来就不用从事体力劳动为借口,庸庸碌碌!”
“以上三派的贱儒危害虽大,但也只是言行鄙陋、无治世之能!”
“而这揣摩上意、曲学阿世一派的贱儒,才是儒学祸乱的根源!”
一番话语,如同疾风骤雨,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在场的儒者们,一个个面红耳赤,羞愧难当。
荀子却并未就此罢休,他的目光如刀,一一扫过众人。
“我想问诸位,诸如董仲舒之流,当真是为了兴儒,才出此言论的吗?”
“不是!”
荀子自问自答,声音斩钉截铁。
“孔子和孟子也周游列国求仕,但始终坚守底线,孟子敢当面怒斥梁惠王‘何必曰利’,也绝不放弃‘仁爱礼义’。”
“他们却为了满足心中的私欲,为了急功近利,为了掌控权力,为了将解释‘天命’的权力握于儒者之手,与君王分庭抗礼,就曲解先贤的学说。”
“我宁愿儒家思想在未来,和墨家一样走向消亡的道路,也不愿意看到儒家为了奉迎君王,而变得面目全非!”
“儒家有此等贱儒出现,不是儒家思想的罪过,而是诸位和我的罪过啊!”
看着儒者们落荒而逃,楚墨们目瞪口呆。
他们没想到荀子骂起自己人,也那么狠。
那是他们孤陋寡闻了,实际上荀子骂儒家各派是最狠的,甚至连自己这一派也不曾落下。
眼看荀子的目光似乎要转过来,楚墨们心中一凛,不敢多留,互相递了个眼色,朝荀子俯身一拜,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偌大的庭院,瞬间变得空空荡荡。
只剩下荀子,以及他身边那几位弟子。
荀子收回目光,疲惫地摇摇头,在弟子的搀扶下,下了牛车,转身向内室走去。
内室之中,气氛一片沉凝。
荀子在自己的书案前坐了许久,一言不发。
弟子们也不敢打扰,只能静静地站在一旁,等待老师开口。
李斯猜测是那些儒者们的态度,让老师感到了失望,但他观察了一下,发现老师的脸上没有太多的失望,更多的是思索。
良久,荀子缓缓开口。
“我打算,向春申君递交辞呈,辞去兰陵令的官职。”
此话一出,弟子们全都愣住了。
辞官?
老师在兰陵令的位置上已经坐了数年,政绩卓著,深得民心,无论是本地的官吏还是楚国的君王,都对他敬重有加。
为何会如此突然地决定辞官?
李斯连忙起身,询问缘由。
荀子看着露出关切神情的弟子们,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奇异的光彩。
“我通过天幕,看到了儒家思想的局限,也看到了一种全新的可能。”
“你们跟随在我身边,已有许多时日,应该能看得出来,我心中是支持大一统的。”
“只不过,以前的我,是个小人。”
“我没有那份能力,也过于胆怯,我害怕统一天下的过程中,会造成太多的死亡与流血,因此驻足不前。”
荀子眯起眼睛,看向天幕。
“如今,我从天幕得知了秦国,是最有可能达成一王天下目标的国家!”
“所以,我决定前往秦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