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诏狱。
这里是大汉最阴暗的角落,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霉味与血腥。
董仲舒却是个例外。
身处这等污秽之地,他依然保持着儒生的体面,衣衫整洁,发髻不乱,除了行动受限,吃的差了一些,与平日里并无二致。
他很清楚自己为何会在此处。
那封借辽东宗庙失火,劝谏皇帝的奏章,那是他故意放在家中,让主父偃看到的。
主父偃是什么样的人,他又怎会不清楚呢?
他故意借主父偃的手,把奏章送到陛下那里。
那是他的一次试探,一次豪赌。
他想用“天人感应”为大汉的皇帝套上一层无形的枷锁,用“天命”来规束那至高无上的皇权。
结果证明,他赌输了。
年轻的君王用雷霆手段告诉他,谁才是天命的唯一解释者。
但董仲舒并不后悔,也并未绝望。
君王需要他的学说来巩固大一统,需要儒家的伦理来教化万民。
他相信,自己迟早有出去的一天。
届时,他便会选择蛰伏,不再与皇权正面相抗。
他会将自己的精力,尽数投入到著书立说之中,借《春秋公羊传》的微言大义,将他那套天人三策的理论补全。
为后来的儒生,留下一条可以走的路。
然而这份从容与镇定,就在今天,就在刚才,被彻底击碎了。
天幕正用一种他闻所未闻的方式,剖析着他引以为傲的毕生心血。
在后世之人的嘴里,他董仲舒的天人三策是大错特错。
天人感应出师不利,没有束缚到君王,反而成为他们施展暴政提供了借口……
“咔嚓——”
董仲舒仿佛听到了脑子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破碎。
那是他花了四十多年时间,建立起的的人生观。
在这一刻,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冲击。
他可以接受自己的学说有漏洞,毕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但他绝不接受,自己天人三策的初衷,从根本上就是错的!
天幕上说的每一个字,像是血淋淋的证据,摆在他面前,让他无法反驳。
他构建的那个理想世界,在这些冰冷而现实的话语面前,被撕扯得支离破碎。
董仲舒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他喃喃自语:
“我确实有意,让天命的解读掌握在儒生手中,但那是为了限制无德的君王,是为了避免暴秦的惨剧重演!”
“不是为了让儒生去用天命党同伐异,去攫取利益,去压榨百姓啊!”
“我从未说过要罢黜百家!我只是向陛下建议,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这是为了思想的大一统,为了让天下归于一心!难道大一统有错吗?”
“我提议儒生帮助君王教化万民,是为了让他们知礼义,明廉耻,是为了防止他们被那些心怀不轨的诸侯煽动,成为争权夺利的牺牲品!这难道也有错吗?”
他踉跄着,在狭小的牢房里来回踱步,手指不停抓着头发,原本还算整齐的长发变得凌乱不堪。
“为了天下安定,为了兴盛儒学,我已经做出了如此多的妥协,为何……为何后世之人,还要用如此尖锐刻薄的话语来羞辱于我?”
“为什么……”
他在牢房里的怪异举止,很快引起了狱卒的注意。
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
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伸出脑袋,小心翼翼地朝里张望。
只见那位前几天还安然自若,颇有几分名士风骨的董夫子,此刻正状若疯癫。
他时而捶打墙壁,时而跪地哭嚎,口中念念有词,谁也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这人不会是疯了吧?”年轻的狱卒小声问道。
年长的狱卒咽了口唾沫,只觉得后背发凉。
“快!快去禀报廷尉!”
……
年轻的狱卒很快跑的没影。
牢房内,董仲舒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的精神已经彻底错乱。
天幕上苏铭最后的总结,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天命……
百姓……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这不是我所说的天命,不是我所说的天命啊……
董仲舒双目茫然呆滞,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口中不断重复着一些破碎的话语。
“我没有错……错的是他们……”
“儒生怎么能与君王互相逐利呢……君王应该效仿尧舜禹,儒生应该效仿诸子圣人才对啊……”
“天人感应是为了约束君王,怎么会变成他们争夺利益的工具呢……”
“那些话我没有说过……那些事我也没有干过……”
“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啊……”
泪水从他浑浊的眼眶中不断涌出,划过那突然变苍老许多的面颊。
“我不是千古罪人……”
“我不是……”
……
未央宫。
年轻的汉武帝刘彻,正听着廷尉派人送来的紧急汇报。
“疯了?”
刘彻挑了挑眉,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他挥了挥手,示意汇报的人退下。
宫殿内只剩下他与一名贴身内侍。
刘彻轻啧了一声,带着几分不加掩饰的轻蔑。
“就这?”
“胆子这么小,还妄图以灾异之事来拿捏朕?”
“这群儒生也不怎么样吗……”
他站起身,望着外面广阔的天空。
那个后世天幕,确实带来了太多意想不到的变数。
连董仲舒这样的人物,都会被几句话说得心神崩溃。
他想了想,转身对内侍吩咐道。
“既然已经疯了,那便没什么用了。”
“传朕的旨意,罢免他江都王相的官职。”
“让他滚回乡里,继续教他的书去吧。”
内侍恭敬地领命:“唯。”
只是当他转身准备去传旨时,心里却犯起了嘀咕。
等等……
这董仲舒人都疯了……
还怎么教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