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两个弟子远去的背影,荀子摇了摇头,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墨家啊……”
“太可惜了。”
这是多么好的思想啊。
自墨子身死之后,盛极一时的墨家便分裂为三个主要的派系:
相里氏之墨,继承了墨子的科技制造,为秦国制造先进的工具武器,支持大一统,也就是秦墨。
邓陵氏之墨,化身为纯粹的武者与侠客,行走各地,反对战争,主张非攻、节用、节葬,帮助弱小的国家反抗侵略者,也就是楚墨。
哦,你问谁是侵略者?
那当然是秦国了。
所以秦墨和楚墨的矛盾很深,和墨家与儒家的矛盾一样深。
最后是相夫氏之墨,他们继承了墨子的辩学精髓,专攻名辩之术,以严密的逻辑与天下诸学派相争,反对暴力解决问题,还擅长数学、光学,也就是齐墨。
但这一支已经没落了。
因为他们和墨子一样,也支持通过选举任命君王,主张非攻、尚同,和平统一。
这些在两千年的未来,看上去没什么问题,但在那个时代,则是天方夜谭。
这三个派系各自继承了墨子学说的一部分,却各自不同。
反观儒家,虽亦有派系之分,彼此之间也常有争论,但总体上,都是在孔子所提出的“仁”的基础之上,向外不断拓展,不断升级,让学说变得愈加丰满。
而墨家呢?
他们不仅不思补充,不谋发展,反而还在不断地自我缩减,固步自封。
如此下去,其灭亡早已是可以预见的事情。
荀子早就预知到了这一点,但他没有想到,墨家的灭亡,会比他想象的还要快。
他更没有想到,一种思想学派的消亡,对未来整个国家和天下百姓的影响,竟然会如此之大。
他并非墨家的学者,但他始终认为,这种对百姓、对天下有益的思想,理应薪火相传,延绵不绝,而不是像这样被无情地埋没在历史的尘埃之中。
一股深刻的惋惜,萦绕在他心头,久久不散。
“去讲堂吧。”
荀子对驭者吩咐道。
牛车再次缓缓启动,朝着讲学之所行去。
一路上,荀子看着那已经恢复平静的天幕,脑海中却翻涌起一个,被他深埋在心底许多年的梦想。
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以统一,去终结战争。
这个想法太大,也太危险,他从未对任何人透露过。
因为没有具体的施行之法,空谈理想只会引发更多的战乱,导致更多无辜的人死亡。
若问当今天下,何国最有能力一统六合?
荀子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秦国。
他去过秦国,甚至很欣赏秦国那种令行禁止、富国强兵的制度。但他同样清楚,那种严苛的法度,可以造就一支虎狼之师,却无法支撑一个长久的帝国。
秦国想要真正的一统天下,就必须要有更好的制度去代替现有的制度。
可他找不到更好的方法。
并不是荀子自谦,他深知自己并无经天纬地、治理偌大国家的才能,所以他选择来到楚国,担任一个小小的县令,尽自己所能,庇护一方安宁。
但他始终没有忘记这个梦想,也常常为了那个遥不可及的梦想,而感到痛苦与无力。
因此,他将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在教导学生之上,将自己的思想与学问倾囊相授,期望他的弟子们,能够青出于蓝,去完成他所无法完成的事业,终结这个该死的乱世。
直到天幕的出现。
它昭示了未来,秦会一统,亦会二世而亡。
这彻底印证了他内心深处最担忧的那个猜想。
而现在,天幕又掀起了这场关于儒家与墨家的激烈讨论。
突然,一个无比大胆的念头,从他的脑海中迸发出来。
他觉得,这或许是一个机会。
一个千载难逢的,能够让他那个遥不可及的梦想,照进现实的机会。
……
鸡鸣寺内。
朱棣面无波澜地坐在那,抬头看着天幕。
他对面,一袭黑衣的姚广孝也只是低头拨弄着手中的佛珠。
静室内一片沉寂。
良久,朱棣率先开口了。
“后世当真胆大。”
他的感慨听不出喜怒,只是纯粹的陈述。
“这些道理,我虽然早就明白,但也不敢说出来。”
“他们倒好,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放在天下人面前说。”
“而且看天幕那些划过的文字,倒像是不少人都知道。”
他顿了顿,看向姚广孝。
“你说,这后世的朝廷,到底在想些什么?”
姚广孝停下拨弄佛珠的手,抬起头,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古井无波。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指了指朱棣手边的那个平板。
“这个道理,陛下拿到这神器的时候,不就应该明白了吗?”
朱棣的指尖在光滑的平板外壳上滑过,那里还残留着一丝冰凉的触感。
他沉默了良久。
“这是个好东西。”
“但太好了。”
“好到我至今,不敢拿给除了你我之外的第三个人看。”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
自打从天幕获得这件“神器”后,朱棣就将其列为最高机密,只有他和姚广孝两人看过里面的内容。
那里面所蕴含的知识、历史、技术,宛如一个全新的世界,颠覆了他们过往的一切认知。
姚广孝似乎猜到了他的顾虑,慢悠悠地问了一句。
“太子也不行吗?”
朱棣瞥了他一眼。
太子?
老子还没册立太子呢。
他心里轻哼一声,嘴上却说:
“就凭这里面说的东西,就是拿给老大,他敢拿来用吗?”
老大朱高炽的性子,他这个当爹的再清楚不过。
聪慧确实是聪慧,可就是仁厚了些,和逝去的懿文太子,也就是他朱棣的大哥一样。
不过老大没法和大哥比,大哥在的时候做事虽然比较温和,但那是相对父皇而言。
而他父皇是个什么样的人,大家懂得都懂。
无论立嫡立长立贤,高炽都必须是太子,可他背后站着不少文官……
文官……
朱棣脸色忽然变得有些阴沉。
姚广孝看着朱棣的神情变化,便知他心中所想,于是沉默不语,不再接话。
他看过神器里的东西,自然知道大明未来会发生什么。
所以,他什么都不能说。
朱棣“啧”了一声,忽然冒出一句粗鄙之语。
“步子大了,容易扯着蛋。”
“还是一步一步来吧。”
这话让姚广孝都有些意外。
他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朱棣:
“这话从陛下嘴里说出来,倒是稀奇。”
毕竟,眼前这个皇帝,自从靖难成功坐上龙椅以来,就像个被不停抽打的陀螺。
一天到晚喊着要北伐,修书,迁都,造船……
恨不得一个人掰成八瓣用,一天当做三天过。
忙。
忙得快要死了都。
现在,他却说要一步一步来。
这确实不符合他一贯的雷厉风行。
朱棣挑了挑眉。
“那能怎么办?”
“你又不是没看。”
他指了指那个平板。
“老大当了皇帝,才十个月就突然死了。”
“朱瞻基这小子能干倒是能干,但也只当了十年的皇帝。”
“至于后面那个……”
朱棣的声线猛地沉了下去,化作一声冰冷的哼鸣。
土木堡之变,皇帝被俘,天子叫门,奇耻大辱!
不过……
和当下要做的事相比,这都是小事。
一个可有可无的曾孙而已。
自己既然已经得知,必然不会让这种未来再次上演。
只是……
朱棣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喃喃道:
“要不是有这天幕,我或许真会以为……”
“是因为我夺了大侄子的皇位,祖宗这才降下报应……”
“让高炽和瞻基如此短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