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扩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吓了一跳,连忙起身,虚扶着他。
“先生息怒,先生息怒,有话慢慢说。”
朱熹却不肯坐下,他指着天幕,痛心疾首地说道:
“陛下!儒学乃万世道统,自尧舜禹汤文武周公,至孔孟,一脉相承!汉武皇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乃是明主识道,使天下正道得以推行!何错之有?”
“儒学教人为仁,为政以德,教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何曾教人压迫百姓?”
“后世若有暴政,那也是行暴政之昏君酷吏,借儒之名,行一己之私实!”
“此乃人之过,与孔孟之道何干?!”
“后世将国受外辱,归罪于儒学,更是荒天下之大谬!”
“国之积弱,在于士大夫弃儒之真义,耽于私利,朝政废弛,军备不修!”
“若人人皆能恪守儒道,修身齐家,又何至于此?!”
他喘了口气,转向赵扩,拜倒在地。
“陛下!老臣有幸得陛下信重,为御前侍讲,所求者,无非是以圣人之学,匡正君德,辅佐陛下成就尧舜之治!”
“陛下欲治国平天下,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必先正其心。此乃万古不易之理!”
“若无儒学维系人伦、教化百姓,则纲常尽废,礼崩乐坏,天下早已大乱!”
“后世之人,竟将此安邦定国之圣学,斥为‘国贼’,此等无父无君、无识无德之论,其心可诛啊!陛下!”
一番话说得是泣血锥心,声泪俱下。
赵扩看着地上伏着的一把年纪的朱熹,心中百感交杂。
他连忙亲自将朱熹扶起,声音放得无比柔和。
“先生之言,振聋发聩,朕,受教了。”
“朕自登基以来,深感德薄能鲜,正因此,才力排众议,请先生入朝为朕侍讲。为的,就是学习圣人之道,以正己身,以安天下。”
“天幕之言,不过是后世一家之言,偏颇之处甚多,先生不必挂怀于心。”
“朕,是信先生的。”
一套安抚的话说下来,情真意切。
朱熹激动的情绪总算平复了些,看着年轻的皇帝如此礼贤下士,心中感动不已。
“陛下能有此心,乃社稷之福,天下之幸!”
“老臣纵粉身碎骨,亦当竭力辅佐!”
又劝慰了几句,赵扩见朱熹情绪已稳,便称自己有些乏了,让朱熹先行退下。
朱熹恭敬地行礼告退。
看着朱熹那瘦削而执拗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赵扩脸上的温和笑容,一点点地消失了。
他缓缓坐回御座,拿起茶bei,轻轻吹了口气。
茶水依旧温热,他的心却一片冰凉。
后世的一个读书人,隔着千年光阴,都比他朱熹看得清楚。
皇帝要的,从来就不是一个能限制自己的儒学。
而是一个能帮助自己统治天下的儒学。
我赵扩,被赵汝愚、韩侂胄那些朝臣硬生生推上皇位,连屁股都还没坐稳。
朝堂之上,两派相争,我这个天子,不过是个摆设。
我找你朱熹来,是想让你做我的董仲舒!
是想借你的圣贤之名,为我这个皇帝张目,为我聚拢人心,让我这个皇帝当得不那么憋屈!为了让所有人都听我的!
结果呢?
你救不了我,还要让我听你的!
还要给我套上‘正心诚意’、‘修身齐家’的规矩!
我是皇帝!皇帝!
不是什么任人揉捏的玩物!
赵扩越想越气,捏着茶杯的手指渐渐用力,骨节泛白。
他猛地将茶杯顿在桌上,深吸一口气,胸中的烦闷却丝毫未减。
难怪后世之人,称这帮读书人为“腐儒”,还真是一点都没错。
朱熹这老东西,食古不化,只知道引经据典。
把他放在朝堂上,除了天天念经恶心我,给我添堵,什么忙都帮不上。
反而还会成为那些权臣攻击的对象。
赵扩靠在椅背上,望着空旷的大殿,眼中最后一丝温度也散去了。
既如此,那就让他赶紧滚蛋吧……
……
兰陵县,荀况正坐在一辆吱呀作响的牛车上。
这位在楚国担任兰陵令的老人,穿着一身宽松麻衣,任由牛车在乡邑间的土路上缓缓游荡。
看到远处有农人在田间劳作,他便会叫停牛车,脱下鞋履,赤着脚踩进温热的泥土里,主动上前与人攀谈。
他不懂农事,问的问题也大多是“收成可好?”“最近可有为难之事?”这类寻常话语。
但农人们却都愿意放下手里的活计,恭敬又亲热地与他聊上几句。
因为这位荀子,荀夫子,是真正让他们过上了好日子的人。
自他担任兰陵令以来,数年间,整个兰陵县仓廪充实,百姓衣食无忧,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就连周边山头的匪寇,都因荀子的名声而不敢轻易下山,劫掠兰陵治下的任何一个村落。
百姓们有足够的粮食,能穿得起衣裳,不会再因饥饿或寒冷而死去。
这对于乱世中的大部分人而言,已是天大的恩赐。
天幕出现了几次,荀子也看过几次,只是并未太过放在心上。
眼下治内的百姓,才是他身为县令的职责所在。
直到这一次。
天幕之上,开始谈论起孔子,谈论起儒家。
他让驭者将牛车停在路旁的一棵大树下,自己则端坐在车板上,仰头凝视着那片虚无的天空。
“丧天下”,“吃人”,“国贼”……
一个个直白又犀利到堪称恶毒的字眼,不断从天幕中跳出。
荀子只是静静地看着,听着,脸上不见丝毫愤怒,只有愈发紧锁的眉峰,昭示着他内心的不平静。
他不是在愤怒,而是在思考。
思考这些指责的根源,思考儒家在后世的流变。
就在这时,远处两个熟悉的身影正急匆匆地朝这边跑来,正是他的两名弟子,李斯和任嚣。
两人跑到牛车前,来不及喘匀气息,便俯身长拜。
“老师!”
李斯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焦急。
“天幕上的言论,引起了儒生们的公愤!他们聚集了许多人,正与楚墨们对峙,眼看就要发生争执了!”
荀子闻言,缓缓将视线从天幕上移开,落在李斯身上。
他挑了挑眉,问了一个让李斯意想不到的问题。
“他们为什么要和楚墨发生争执?”
李斯愣住了。
“因为…因为天幕拿墨家与我儒家相提并论,还说墨家胜于儒家……”
听到这个答案,荀子笑了笑问:“这有什么不对吗?”
李斯愣了愣,眨眨眼:“可是……老师!他们就要打起来了!”
“哦。”
荀子淡淡地应了一声,随后转向另一名弟子。
“嚣,我记得,你家传公羊高之学说?”
任嚣躬身应道:“是的,老师。”
“嗯。”荀子点了点头,“那你便和李斯先回去,让他们不要动手,我稍后就到。”
“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