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的空气中,是消毒水的味道。
在武藏海昏迷之后,他很快就被救护车送到了附近的医院中,现在的他躺在病床上,脸上带着一种凄厉的苍白,仿佛他所有的生命力,都已经被那部影片吸干了。
氧气面罩覆盖着他的口鼻,随着呼吸,透明的塑料上泛起一小片一小片的白雾。心电监护发出单调的“滴滴”声,是这个病房里唯一的声音。
大村秀五瘫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脸上是一阵阵的后怕,救护车的空间有限,其他人都被他强令留在了原地,只有他自己随车跟到了医院。
现在他身上所有殉道一般的激情都已经在影片完成后退去了,看着病床上昏迷不醒的武藏海,他的脑海中现在只反复的回荡着一个问题,压的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为了一卷冰冷的胶片,几乎赔上一条滚烫的生命。我们付出的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就在大村秀五自我怀疑的时候,病房的门被打开,医生走了进来,翻着手中的病例。
“医生,我”大村秀五猛地站起。
“生命体征已经稳定下来了,病人脱离了危险。”医生的表情带着职业性的平静,但每句话都砸在了大村的心上,“但是,过度缺氧和极度的精神紧张,肉体透支,对大脑和身体机能的影响仍需要时间观察。去前台缴费吧,除了一些营养性的输液以外,他需要静养,需要休息。不要打扰病人了,否则,可能会后无法预估的后遗症。”
大村秀五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只是化作了一个无力的点头。
医生交代完注意事项后就离开了病房,但大村秀五的心中却充满了迷茫和忧愁,武藏海倒下了,可外面的世界却不会停下,接下来,再遇到危险,他们又该怎么办呢?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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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大映制片厂,田边勇一的办公室。
“听说,武藏海被救护车接走了?”田边勇一靠在舒适的皮质靠椅上,脸上挂住捉狭的笑意。
土方铃音站在办公桌前,努力维持表面的镇定:“是的,听医护人员说,不会有太大问题。”
“哦,那就好。”田边勇一故作遗撼的关心的依据,但随即就话锋一转,“不过,工作不能停啊。我听说你们,拍完了?”
土方铃音感觉自己的后背瞬间就汗湿了。
“把母带拿过来吧。”田边勇一发出了命令,“我和久保部长,想‘欣赏’一下武藏监督呕心沥血的杰作。”
土方铃音被吓的呼吸一滞,浑浑噩噩的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一号演播室的。一直当她走到那口武藏海躺过的道具棺材时,她才终于回过神来。
土方铃音的手掌抚摸过棺材内部粗糙的木纹,一种决心顺着木板上的毛刺扎进了她的心中。然后,她转过身,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影棚,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道:“河井先生!青木先生!山口君!请你们过来一下!”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很快,脚步声响起。摄影师河井二十九郎,录音师青木一郎和他的助理山口空太,三人脸上还带着连日奋战的疲惫与对武藏海的担忧,疑惑地聚拢过来。
“土方桑,有什么事?”河井二十九郎哑着嗓子问。
土方铃音看着他们,这三张熟悉的面孔,曾与她一同在绝望中坚守。她闭上眼睛,复又睁开,眼中已是一片清明,却也带着深深的愧疚。
“在武藏监督醒来之前,有些事,我必须告诉你们。”她的声音不大,却象一块石头砸进死水,“我是田边勇一派来的眼线。”
一瞬间,空气凝固了。
河井二十九郎的眉头死死拧紧,青木一郎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充满惊愕,年轻的山口空太更是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他让我监视武藏监督的一举一动,随时汇报。”土方铃音语速加快,仿佛慢一点就会失去勇气,“我之前向田边报告的内容,都是经过扭曲和贬低的。我说剧组混乱,说监督能力不足”
她顿了顿,从工装裤的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张被仔细抚平、但边缘仍留有清淅鞋印裂纹的纸张。那是武藏海遗落,并被她不慎踩破的《战栗空间》初期构思草稿。
“但是,我早就知道!”她将草稿举起,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我知道《战栗空间》的剧本也是武藏监督的!是被久保部长他们抢走的!这份《战栗空间》的草稿,上面的日期远在久保部长立项之前!这就是他们一直针对、打压武藏监督的真正原因!他们害怕,害怕他的才华会照亮他们的丑陋!可我,我一直不敢说。”
泪水终于滑落,但她倔强地没有擦拭,而是深深弯下腰:“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但现在田边要我交出《活埋》的母带,我不能把它就这样交给他们!我请求你们,帮我!”
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一声沉重的叹息响起。是河井二十九郎。
这个一向有些懦弱的中年男人,此刻挺直了背脊,脸上是一种混合着释然和决绝的表情。
“土方桑,抬起头来吧。”他缓缓说道,“其实,我也有秘密。”
他的目光投向那台老旧的arriflex摄影:“在武藏监督召集我们之前,我为了养活家里的孩子,曾经,从厂里偷拿过一些滤镜和零件去卖。有一次,被武藏监督撞见了。”
青木和山口都震惊地看向他。
“他没有告发我,甚至没有说一句重话。”河井二十九郎的声音有些哽咽,“他把招进了他的团队,然后说‘河井先生,你是个优秀的摄影师,你的手应该用来创造,而不是毁灭。’是他给了我这份工作,给了我尊严。现在,是该我报答他的时候了。”
他看向土方铃音,眼神前所未有的坚定:“母带绝不能原封不动地交给他们。我来剪辑!把最后那十一分钟,武藏监督用命换来的、最震撼的灵魂片段剪切来,秘密保存。我们把一部‘平庸’的,‘失败’的版本交给他们!”
“我同意!”青木一郎立刻接口,他镜片后的眼睛闪铄着对技术的崇拜,“音频交给我!我可以把那些最真实,最刺耳的喘息和挣扎弱化,甚至可以混入一些平庸的环境音,让它的力量大打折扣!”
“还有我!”山口空太激动地站出来,“我可以帮忙望风,打掩护!师傅,我跟你一起剪!”
没有更多的言语,一种无声的誓言在四人之间立下。他们迅速行动起来,河井二十九郎的手稳如磐石,精准地查找到那些承载着生命重量的画面;青木一郎戴着耳机,在声音的海洋里进行着精妙的“阉割”;山口空太和土方铃音则负责传递、掩护,心跳如鼓。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一部被抽走了灵魂的《活埋》版本,在秘密中诞生。
……
当土方铃音怀抱着这盒经过处理的母带,再次站到了田边勇一的办公室门前。她的掌心全是冷汗,但眼神却异常平静。
“田边先生,母带带来了。”她将盒子双手奉上。
田边勇一接过,随手掂量了一下,脸上露出满意的的笑容。“辛苦了,铃音君。看来,武藏海的疯霸天虎对,终于散场了。”他甚至没有当场检查的欲望,随意地将母带放在了办公桌一角。
土方铃音垂下眼睑,掩饰住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冷光。
“是的,田边先生。”她轻声应和,然后安静地退出了办公室。
厚重的木门在她身后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门内,是自以为掌控了一切的得意;门外,土方铃音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吐出一口灼热的气息。
她抬起头,望向医院的方向,在心中无声地说道:
“武藏监督,请快点醒来。”
“你的战争还没有结束,我们都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