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是凝固的铅。
一号演播室中,听不见呼吸的声音。大村秀五站在所有人的面前,手中捧着两盒未拆封的400英尺胶卷。他的动作不象是在交接工作用品,更象是在献上祭品
那两盒带着冰冷金属光泽的胶卷被轻轻的放在铺着老旧黑绒布的道具箱上,上面贴着大映的标识,此刻的开机仪式看起来就象是一场献祭。
武藏海的目光略过那最后的400英尺,脸上没有任何的波澜。他的视线扫过他的团队。
摄影师河井二十九郎,录音师青木一郎,场务土方铃音,制片人大村秀五,助理山口空太,以及这里每一个脸上刻着疲惫和决绝的人。
“河井。”武藏海的声音中充满了决心,“忘掉你学过的所有规则。忘掉构图,忘掉美学。你的镜头,从现在开始,只需要做一件事情,那就是真实”他顿了顿了,一字一句的砸在地上,“真实的记录我的死亡。”
河井二十九郎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重重的点了点头。
“青木。”武藏海转向录音师,“关掉你的脑子,关掉你的判断。我要你收录的,既是我的声音,也是我正在离开的灵魂。”
青木扶了扶眼镜,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最后,武藏海看向大村秀五,也是看向在场的所有人:“如果我这次出不来了”他停顿了一下,需要给自己做点心理建设。
这很有可能发生,他的心脏在打鼓,脑子想要犯怂,下面还有点想要尿尿。
棚内一片死寂,他再次开口:“完成剪辑,当做噱头,拿去宣传用。”
走了99步,眼看最后一脚了,谁怂谁不是男人!
虽然有些无厘头,但这就是武藏海最后的想法。
没有更多的豪言壮语了,只有一句比一句更务实的嘱托。然后,他转身,自己走向那口已经熟悉的棺材,缓慢的躺了进去,亲手调整了一下内部木板上的麦克风。
在在场的其他人看来,他的动作平静的就象只是去小憩片刻。
棺材盖,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被缓缓合上。当最后一丝光线被吞噬时,发出沉闷而绝望的“砰”声。
“action。”大村秀五的声音干涩而又决绝,从喉咙中撕裂出来。
所有人都行动了起来,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
演播室内的大部分灯光随之熄灭,只留下监视器的屏幕记录下现场的一切。
第一阶段:理智的消逝。
监视器上,武藏海的脸在最初的几十秒内保持着一种近乎恐怖的平静。随后,第一丝裂纹出现,他的眉头无意识的皱起,瞳孔在黑暗中放大,象是在查找并不存在的氧气。他的呼吸声通过准备好的设备传来,从平稳变得粗重,开始夹杂着无意思的,吞咽口水时,喉骨的滑动声。
摄影师河井二十九郎死死的抓住相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的身体不可避免地微微颤斗着。
第二阶段:本能的挣扎。
武藏海的面部肌肉开始失控的痉孪,扭曲。额头和脖颈的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般暴起。监视器的画面开始出现无法控制的细微抖动。那是河井二十九郎的手在抖,还是武藏海的整个身体在痉孪?
分不清了。
“嗬嗬”那是喉咙被无形之物扼住后,气流强行穿过时,发出的,带着粘连感的嘶鸣。紧接着,是身体因极度不适而撞击棺材的沉闷响声,以及指甲抓挠木板的“滋啦”声,一声比一声急促,一声比一声绝望,直到某一刻,那声音里带上了,细微的,濒死的喘鸣。
录音师青木一郎无意识的啃咬自己的指甲,一名年轻的杂工猛地转过身体,捂住嘴巴,肩膀剧烈的耸动起来。
第三阶段:存在的剥离。
挣扎,骤然停止了。
监控器中,只剩下武藏海空洞的看向上方的眼神,可那里只有无尽的黑暗。他的胸口发出剧烈到不正常的起伏。每一次吸气都象是破风险在做最后的一次拉扯,每一次呼气都象是带着生命流逝般的颤斗。
唾液无法被吞咽,流过嘴角,发出细微的,恶心的,咕噜声。
土方铃音脸上的泪水毫无征兆的滴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溅开一朵小小的水花。大村秀五猛地摘下自己头上的耳机,仿佛那里传来的是地狱的呼唤,但下一秒,他又象是害怕错过自己应该背负的责任一样,更快的将其带了回去,脸上是痛苦和专注交织的扭曲。
胶片在机器里无情的转动,所剩无几。
所有人都在等待信号的发出,那代表三短一长的结束的敲击。
但,没有等到。
在那之前,是摄象机转动胶片的金属滚轴走到尽头后发出的空转声。
结束了,胶卷用光了。
所有人的心中先是一瞬间的茫然,然后,是肃然的惊醒。
“挖!快挖开它!”大村秀五咆哮了起来,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哭腔。
铲子被粗暴的挥舞起来,棺材盖在刺耳的噪音中被撬开。
武藏海被几双手近乎粗暴的从棺材内给拖了出来。他就象一滩烂泥,瘫倒在地,身体不受控制的间歇性抽搐,除了生理性的,拉风箱般的恐怖的吸气声和剧烈的咳嗽,几乎没有任何的意识。
就在所有人以为他已经彻底的昏迷,开始拨打救护车的电话时,他的眼睛,突然睁开了一条细小的裂缝。
那里还有最后的一丝光亮。
他的手指颤斗着,极其艰难的,抬起了几厘米,指向那台刚刚完成了拍摄的录像机。
那是他最后的声音:“洗好胶卷,剪辑出来。”
这句话说完以后,他的头一歪,彻底昏死了过去。
现场一片慌乱。
河井二十九郎颤斗着,从摄像头中取出了那卷滚烫的,承载了太多东西的胶卷。他双手捧着,如同捧着一颗在剧烈跳动的,滚烫的心脏,高高的举了起来。
那盒胶卷很轻,但河井二十九郎却感觉手中的分量重若千金,几乎要压垮他的手臂。
现场奇迹般的镇定了下来,所有人抬头望着那卷胶带。昏暗的演播室里,一群人沉默地围拢着。中心是那盒承载了他们所有绝望、恐惧,信念与生命的胶片,以及那个为了它而付出一切、此刻生死不明的导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