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墨汁一样泼下来,渐渐淹没了巷口那个蜷缩的身影。风更冷了,带着湿气,钻进人的骨头缝里。
阿青还坐在门槛上,眼睛不时瞟向巷口那片模糊的黑暗。她能听到那里传来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喘息声,还有牙齿打颤的细微声响。她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
陈渡终于修补好了那个破鱼篓。他把它放在门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腰。他像是完全没注意到巷口还有个人,转身就往屋里走。
“爹……”阿青忍不住小声叫住他。
陈渡停在门口,侧过半张脸,屋檐的阴影落在他脸上,看不清表情。
“他……还在那儿。”阿青朝着巷口方向努了努嘴,“好像……流了很多血。”
陈渡沉默着,没动。
屋里传来秀姑几声虚弱的咳嗽。陈渡像是被这咳嗽声牵引,终于抬脚迈过了门槛。但他没有关门,就那么敞着,屋里昏黄的油灯光晕洒出来一小片,刚好照到门槛外半步的地方。
阿青看着爹走进里屋,去照看娘。她犹豫了一下,也跟着站起来,却没有立刻进去。她站在那道光晕的边缘,望着巷口的黑暗。
过了一会儿,陈渡从里屋出来,手里端着一碗温水。他走到门口,没有跨出去,只是把碗放在了门槛外面那块被灯光照亮的、干燥的地面上。碗是粗陶的,边缘有个小缺口。
放下碗,陈渡什么也没说,又转身回去了,依旧没有关门。
阿青明白了爹的意思。她退回屋里,躲在门后的阴影里,心跳得有些快。
巷口的喘息声停了一会儿。然后是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动静。过了很久,一个黑影慢慢地、极其艰难地挪动过来,停在灯光照不到的暗处。一只沾满泥污和暗红色血痂的手,颤抖着伸进光晕里,摸索着,碰到了那只陶碗。手指收紧,迅速地把碗拖回了黑暗中。
紧接着,传来一阵急促的、几乎是吞咽的喝水声。声音停了,那只手又把空碗小心翼翼地推回了光晕里,然后飞快地缩了回去。
一切又恢复了寂静,只有风声和里屋秀姑微弱的呼吸。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阿青就醒了。她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透过门缝往外看。巷口空荡荡的,那个人不见了。门槛外的陶碗也不见了。
她心里莫名地松了口气,又有点空落落的。
陈渡起得比平时晚了些,他推开院门,目光在巷口那块地方停留了片刻。地面还有些湿,除了凌乱的脚印,什么也没留下。他弯腰,从墙角捡起那只被雨水冲刷得干净了些的陶碗,碗底还残留着一点水渍。
“走了。”他低声说了一句,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跟出来的阿青。
日子似乎又要回到之前那潭死水里。麸皮掺着少量糙米煮的粥,越发清汤寡水。秀姑依旧时醒时睡,喂进去的药,大半都流了出来。陈渡脸上的皱纹,像是又深刻了几分。
午后,陈渡说要出去找点活计,提着那个修补好的鱼篓出了门。阿青坐在院子里,看着那堆拆散的床板发呆。
“阿青,阿青!”福崽压低的声音从院墙那头传来。他扒着墙头,露出半个脑袋和那双滴溜溜转的眼睛。
阿青没什么精神地应了一声。
“我跟你说的那个事,你没告诉你爹吧?”福崽紧张地问。
阿青摇摇头。
福崽松了口气,随即又兴奋起来,声音压得更低:“我又看见他了!就昨天那个脸上有疤的!今天早上,天还没亮,我看见他从河神庙那边出来,往镇子外面走了!走得飞快,像后面有鬼撵似的!”
阿青心里动了一下。走了?是爹放在门口的那件旧夹袄和硬饼子起了作用吗?
“我娘说,现在外面乱得很,到处都是逃难的,还有好多散兵游勇,叫我们躲远点。”福崽学着大人的口气,“说那些人饿急了,什么都干得出来。”
阿青没接话。她想起昨晚那个伤兵的眼神,警惕,茫然,还有……痛苦。他不像会伤害别人的人。
福崽见她没反应,觉得无趣,又说了几句闲话,就从墙头缩了回去。
陈渡直到天色擦黑才回来,鱼篓是空的,脸色比出门时更沉。他手里拎着个小纸包,递给阿青。
“路过赵记,买的。”他的声音有些哑。
阿青打开纸包,里面是几块拇指大小的、黑乎乎的麦芽糖。这是她小时候最爱吃的,自从哥哥走后,她就再没吃过了。她拿起一块,放进嘴里,甜味丝丝缕缕地化开,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苦涩。
“爹,你吃。”她把纸包递过去。
陈渡摇摇头,走到水缸边舀水喝。
夜里,阿青被一阵压抑的呜咽声惊醒。不是娘,声音是从爹娘那屋传来的。她屏住呼吸,仔细听。
是爹。
那声音极低,像是被人死死捂住了嘴,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断断续续,混杂着沉重的、像是喘不过气来的抽泣。
阿青从未听过爹发出这样的声音。在她记忆里,爹就像运河边的石头,沉默,坚硬,再大的风浪也打不碎。可现在,这块石头好像在深夜里裂开了一道缝,露出了里面鲜红的、颤抖的血肉。
她紧紧抓着薄薄的被子,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放轻了。那压抑的哭声持续了很久,才渐渐低下去,化为一片死寂。
第二天,陈渡起得很早,眼睛有些红肿,但脸上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沉静,甚至比平日更沉默。他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喂秀姑吃药,收拾屋子。
快到中午时,院门外传来一个略显尖细的嗓音:“陈师傅在家吗?”
阿青跑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镇上的赵裁缝。赵裁缝是个瘦小的中年人,穿着件半旧的青布长衫,腋下夹着个布包,脸上总是带着点讨好的笑意。
“赵叔。”阿青叫了一声。
“哎,阿青啊,你爹在吧?”赵裁缝说着,眼睛就往院里瞟。
陈渡从屋里走出来,站在门口,没说话,只是看着赵裁缝。
赵裁缝脸上的笑意更盛了些,带着点小心翼翼:“陈师傅,打扰了。是这么个事……前两天,是不是有个……当兵的,在您这巷口歇过脚?”
陈渡的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没承认也没否认。
赵裁缝搓着手,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我也是听人说的……说那人伤得不轻,胳膊淌血,昨晚……好像是在镇外那片乱坟岗子……没挺过去。”
阿青的心猛地一沉。
赵裁缝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同情:“唉,这兵荒马乱的……听说年纪不大,造孽啊……镇上几个老人看不过眼,凑钱想给他弄口薄皮匣子,打发上路。这不,就想到陈师傅您了……价钱好商量,料子我们出,您就给帮忙钉一下,好歹让他入土为安,怎么样?”
陈渡沉默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会儿,他才开口,声音干涩:
“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