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裁缝被陈渡那简短而冰冷的三个字问得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连忙指着镇子西头的方向:“就在……就在乱坟岗子东头那棵老槐树底下,用破席子盖着呢。唉,看着都心酸……”
陈渡没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赵裁缝看他没有立刻答应的意思,又搓着手补充道:“陈师傅,价钱方面……大家凑得不多,就两块洋钱,您看……主要是积阴德的事,那后生看着也怪可怜的……”
“料子呢?”陈渡打断他,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有有有!”赵裁缝连忙把腋下的布包拿下来,解开,露出几块长短不一的薄木板,木质粗糙,边缘还有些毛刺,“就这些,还是以前给王老爷子做寿材时剩下的边角料,凑合着……应该够钉一口了。”
陈渡的目光在那几块寒酸的木板上扫过,又看了看赵裁缝那张带着讨好和窘迫的脸。
“工具我这里有。”陈渡终于松了口,“下午我去。”
赵裁缝如释重负,连声道:“哎哟,那可太好了!多谢陈师傅,多谢!您真是积德行善!那……那我先把料子放这儿?钱……等您弄好了,我给您送过来?”
“嗯。”陈渡应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赵裁缝千恩万谢地走了,仿佛卸下了一副重担。
阿青站在爹身后,看着地上那几块单薄的木板。这就是一个当兵的人最后的归宿吗?一口用边角料钉成的“薄皮匣子”。她想起昨晚那只伸进光晕里的、沾满血污的手,心里堵得难受。
陈渡弯腰,把那几块木板捡起来,掂了掂分量,很轻。他拿着木板走到院子角落,那里堆着他平时做木工活的家伙什。他把木板靠墙放好,然后搬来一个矮木墩,又找出斧头、锯子和几根生锈的铁钉,一一摆开。
他没有立刻开始干活,而是蹲在那里,看着那些工具和木板,看了很久。阳光照在他花白的头发上,有些刺眼。
“爹,”阿青走过去,小声问,“你要给他做棺材吗?”
陈渡“嗯”了一声,拿起一块木板,用手指抹去上面的浮尘。
“他……是坏人吗?”阿青忍不住又问。福崽和他娘的话,还有镇上其他人对“逃兵”、“散兵”的畏惧,让她心里充满了困惑。
陈渡的手停在木板上。他抬起头,看着女儿清澈却带着迷茫的眼睛,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这世道,活不下去的人,分什么好坏。”
他不再多说,拿起锯子,开始按着尺寸锯木板。锯齿摩擦木头,发出“嘶啦嘶啦”的干涩声音,木屑飞扬起来,在阳光里打着旋。
阿青没有离开,就坐在旁边的门槛上,看着爹干活。爹的动作不快,甚至有些缓慢,但每一锯下去都很稳,每一根钉子敲下去都很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对死者的怜悯,也没有对这份活计的厌恶,就像在完成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只是,阿青注意到,爹在敲钉子的时候,有一次锤子落偏了,轻轻砸在了他自己的大拇指上。他停顿了一下,把手拿到嘴边,吮吸了一下那瞬间肿起来的指节,然后像没事人一样,继续敲打。
那“咚、咚、咚”的敲击声,在寂静的院子里回荡,一声声,敲在阿青的心上。
下午,陈渡把钉好的薄皮棺材用绳子捆好,背在了身上。那棺材果然很薄,看上去弱不禁风。
“我去一趟乱坟岗。”他对阿青说,“你看好家,照顾好你娘。”
阿青点点头,看着爹背着那口白色的、小小的棺材,弯着腰,一步一步走出了巷子。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坑洼不平的石板路上,微微晃动。
陈渡这一去,直到太阳西斜才回来。背上空了,沾了不少泥土,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刚进院子,还没来得及洗手,赵裁缝就提着个小布包急匆匆地来了。
“陈师傅,辛苦辛苦!”赵裁缝把布包递过来,里面是两块沉甸甸的洋钱,“都办妥了?”
“嗯。”陈渡接过钱,看也没看就揣进了怀里。
“入土为安了就好,入土为安了就好啊。”赵裁缝念叨着,目光在陈渡脸上转了一圈,像是随口问道,“陈师傅,您去的时候……没看见什么别的吧?听说这两天乱坟岗那边不太平,好像还有别的人在那儿转悠。”
陈渡正弯腰拍打着身上的泥土,闻言动作顿了一下,直起身,看着赵裁缝:“什么人?”
“不清楚,”赵裁缝摇摇头,压低声音,“有早起拾粪的老刘头说,看见过几个生面孔,穿着打扮不像是咱本地人,鬼鬼祟祟的。有人说……是来找人的,也有人说,是‘那边’派来的探子……”他伸出两个手指,隐晦地比划了一下。
陈渡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很快又舒展开。“没看见。”他淡淡地说。
“没看见就好,没看见就好。”赵裁缝似乎松了口气,又闲扯了几句,便告辞了。
晚上,阿青把温好的粥和一点咸菜端上桌。陈渡默默地吃着,比平时更加沉默。
“爹,”阿青想起赵裁缝的话,有些不安地问,“乱坟岗那边,真的有坏人吗?”
陈渡放下筷子,看着跳动的油灯火苗。“这世道,哪里都有活不下去的人。”他重复了白天类似的话,但这次,语气里似乎多了一点别的东西。
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然后看向阿青,声音低沉了些:“阿青,记住爹的话。以后要是看见生人,特别是……穿着破旧军装,或者看起来像是从北边来的,躲远点,别搭理,也别跟任何人说,知道吗?”
阿青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想起那个脸上有疤的男人,想起昨晚那个伤兵,又想起爹放在门口的夹袄和饼子,还有爹今天去给那个死去的士兵收尸。躲远点,可爹自己……
“爹,你怕吗?”她忍不住问。
陈渡被问得愣了一下。他抬起粗糙的手,摸了摸阿青的头,动作有些生涩,却带着暖意。
“怕。”他很干脆地承认了,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但怕没用。”
他收回手,重新拿起筷子,扒拉着碗里所剩无几的粥米,不再说话。
油灯的光晕在他脸上明明灭灭,那双深陷的眼睛里,藏着太多阿青看不懂的东西。外面,夜色浓重,风声穿过巷子,带来远方模糊的狗吠,还有更远处,运河那永不停歇的、低沉的水流声。
阿青觉得,爹的话像一颗沉重的石子,投入了她原本就迷茫的心湖,漾开一圈圈不安的涟漪。这看似平静的镇子,水面之下,似乎正涌动着看不见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