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委招待所的院子里。
夜,凉得象水。
梅晓歌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没有前呼后拥的随从。
没有戒备森严的警卫。
只有一辆黑色的奥迪,安静地停在角落。
一个穿着普通旧夹克的男人,正坐在一张小马扎上
就着院子里那盏昏黄的灯,低头专注地看着一份摊开在膝盖上的地图。
地图的边角,已经被摩挲得起了毛。
他的脚边,还放着一个啃了一半的西红柿。
梅晓歌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认出来了。
哪怕只是一个背影。
那股子就算穿着旧夹克也掩盖不住的,强硬的气场。
是李达康。
那个在汉东政坛,如雷贯耳的名字。
那个他无数次在电视和报纸上见过的,京州的“一把手”。
可眼前的这一幕,跟他想象中的任何一种场面,都对不上号。
没有雷霆之怒。
没有官威压迫。
只有一个在夜色下,显得有些疲惫和孤单的……老人。
【梅晓歌内心os:林城来的老同志?这是哪门子的老同志?这分明是皇帝微服私访,来我这小庙里亲自问罪了!我拒绝丁义珍的地,这梁子算是结下了,今天怕是没法善了。】
他定了定神,硬着头皮走上前。
“您好,我是光明县的梅晓歌。”
他站得笔直,声音里带着下属面对上级时,特有的躬敬。
李达康缓缓抬起头。
他的眼神很浑浊,布满了红色的血丝。
但当他看过来的时候,那眼神又变得格外锐利。
象两把锥子,能一下扎进你的心里。
“坐。”
李达公指了指旁边另一张空着的小马扎。
没有多馀的寒喧。
没有客套的开场白。
梅晓歌依言坐下,腰杆挺得象一杆标枪。
心里已经做好了迎接暴风雨的准备。
“你的那个项目,我下午去看了。”
李达康的声音,沙哑,干涩。
“看上去,很热闹。”
梅晓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热闹的东西,往往不长久。”
李达康的目光,重新落回到那份地图上。
手指,在光明县那片贫瘠的山区上,轻轻划过。
他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激活项目的钱,从哪来的?”
梅晓歌一愣。
这个问题,太直接了。
也太致命了。
他定了定神,回答道:“一部分是县里的扶贫专项资金。”
“另一部分,是我向省农商行申请的低息贷款,用未来十年的电费收益作为抵押。”
李达康没有抬头,只是轻轻“恩”了一声。
象是早就料到了这个答案。
他紧接着抛出了第二个问题。
“光伏板的寿命是有限的,后期维护的成本算过吗?”
“风吹日晒,线路老化,转换效率逐年降低。”
“十年后,贷款还清了,项目也就成了一堆废铁。”
“到时候,你怎么向老百姓交代?”
这番话,句句都打在七寸上。
比任何纪委的审查,都更加令人心头发冷。
因为,这是一个真正懂经济的人,提出的质询。
梅晓歌的额头,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但他没有慌。
“李书记,您说的这些,我都考虑过。”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变得坚定。
“我们和光伏板的生产厂家,签订了二十年的维护和回收协议。”
“后期维护,由他们负责。”
“二十年后,他们会以不低于初始造价百分之十五的价格,回收所有设备。”
“这笔钱,会作为新一代光伏项目的激活基金。”
李达康的手指,在地图上停住了。
他终于抬起了头,正眼看向梅晓歌。
眼神里,第一次有了一丝别样的东西。
那不是审视,而是一种……棋逢对手的探究。
“最后一个问题。”
李达康的声音,依旧平静。
“你棚子里种的那些菜,那些蘑菇。”
“卖给谁?”
“我们汉东是农业大省,最不缺的就是这些。”
“没有稳定的销路,你种得再好,也只能烂在地里。”
梅晓歌笑了。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自信的笑容。
“李书记,销路的问题,是这个项目里,我最不担心的。”
他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几份合同复印件。
递了过去。
“这是我们和京州几家大型生鲜超市,还有长三角几家大型食品加工厂,签订的长期供销合同。”
“我们的菌菇和蔬菜,经过了欧盟的有机认证。”
“价格,比市场价高出百分之三十,依旧供不应求。”
院子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剩下远处村庄传来的,几声零落的狗叫。
李达康拿着那几份合同,一页一页,看得极其仔细。
许久。
他才缓缓地,将合同放在膝盖上。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看着他那张因为激动而微微涨红的脸。
看着他眼睛里,那团不曾熄灭的火焰。
恍惚间,他好象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
在林城那个尘土飞扬的工地上。
为了一个不被所有人理解的项目,跟全世界叫板。
“这个模式,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李达康的声音,软了下来。
那股咄咄逼人的气势,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好奇。
梅晓歌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李书记,说出来您可能不信。”
“这个项目的灵感,其实……是来自于您。”
“我?”
李达康愣住了。
“是的,就是您。”
梅晓歌的眼神,充满了真诚的敬佩。
“我大学刚毕业的时候,专门研究过您的履历。”
“特别是您在林城主政时期,顶着巨大的压力,要搞的那个环保工业园。”
李达康的身体,不易察觉地僵了一下。
林城。
那个他投入了全部心血,却最终黯然收场的伤心地。
是他政治生涯里,最大的一块伤疤。
他以为,早就没人记得了。
“虽然那个项目最后没能完全成功。”
梅晓歌的语气,充满了惋惜,但更多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认同。
“但您在当时,就提出了‘既要金山银山,也要绿水青山’的理念。”
“那个年代,所有人都在疯狂追求gdp。”
“您是第一个,是整个汉东,第一个敢对唯gdp论,大声说‘不’的领导。”
“我这个‘农光互补’,说白了,就是拾您的牙慧。”
“是沿着您当年没走完的那条路,斗胆,往前多走了一小步而已。”
轰!
这番话。
象一把生了锈的钥匙。
猛地一下,捅开了李达康内心深处,那道被他自己尘封了二十年的门。
门后。
是他早已忘却的,那个理想主义的青年。
是他曾经坚信不疑,却被现实撞得头破血流的信念。
他一直以为。
那是一次彻头彻尾的失败。
是一个贻笑大方的政治笑话。
他做梦都没想到。
在二十年后。
在一个他从未在意过的贫困县。
有一个年轻人,把他当年的“失败”,当成了指路的明灯。
把他引以为耻的“伤疤”,当成了荣耀的勋章。
李达康的眼框,一下子就红了。
一股滚烫的,他自己都无法控制的热流,涌了上来。
他猛地低下头,死死地盯着地图上那个叫“光明县”的地方。
不想让眼前的年轻人,看到自己失态的样子。
他想说点什么。
喉咙里却象是堵了一团棉花。
哽咽着,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良久。
他才用一种近乎梦呓的,沙哑到极致的声音,缓缓开口。
“好……”
“好啊……”
他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水。
他看着梅晓歌,象是在看自己的过去,又象是在看汉东的未来。
“我没走完的路……”
“有人……接着走下去了。”
他的嘴唇,在微微颤斗。
“比我自己走完……”
“更高兴。”
这一夜。
他们谈了很久。
从农业技术,聊到产业布局。
从县域经济,聊到整个汉东的未来。
没有上下级。
没有官场规矩。
只有一个疲惫的先行者,和一个坚定的追随者。
在完成一场,跨越了二十年的,精神交接。
临走时,已是深夜。
招待所的院子里,寒意更重。
李达康亲自把梅晓歌送到门口。
他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梅晓歌的手。
那只曾经拍过无数次桌子的手,此刻,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温度和力量。
“晓歌同志。”
李达康的称呼,变了。
“你的那些项目报告,详细的规划方案。”
“借我看看。”
梅晓歌重重地点了点头。
李达康的目光,穿过深沉的夜色,望向了京州的方向。
他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和坚定。
“京州,不。”
“整个汉东。”
“都需要你这样的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