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京州后的两天。
李达康把自己关在了办公室里。
谁也不见。
电话线,被他亲手拔了。
秘书小金送来的饭菜,原封不动地放在门口,从温热到冰凉。
办公室里,没有开灯。
只有计算机屏幕,发出幽幽的光。
屏幕上,是一张照片。
光明县,农光互补大棚。
一个皮肤黝黑的老农,满脸的褶子笑成了一朵花。
他的手里,捧着一个红彤彤的西红柿。
李达康就那么看着。
看了一天一夜。
宽大的办公桌上,散乱地摊着两份完全不同的文档。
一边,是他过去二十年,所有关于京州城市发展的规划蓝图。
高耸的cbd,密集的厂房,不断拓宽的环城公路。
每一张图纸,都透着一股冰冷的,钢铁的味道。
另一边,是梅晓歌让人连夜送来的,光明县“农光互补”项目的详细报告。
土壤成分分析。
光照时长数据。
产业配套链条。
甚至,连大棚里蚯蚓的养殖密度,都有详尽的记录。
字里行间,全是泥土的气息。
新与旧。
功与过。
就这么对立着,摆在他的面前。
象一场无声的审判。
他抽出一支烟,点燃。
烟雾,缭绕。
模糊了他那张疲惫不堪的脸。
他想起了二十年前的林城。
那个尘土飞扬的下午。
他站在一群不解的干部面前,唾沫横飞地讲着“环保工业园”的未来。
他想起了自己当年的那句话。
“我们不能吃子孙饭,断子孙路!”
那时候的自己,是多么的意气风发。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那份初心,被磨成了报表上冷冰冰的数字?
被异化成了不断攀升的gdp?
照片里,老农的笑容,象一根针。
不深。
却一下一下,扎在他心上最软的地方。
刺得他生疼。
两天后。
办公室的门,终于开了。
秘书小金看到走出来的李达康,吓了一跳。
胡子拉碴,眼窝深陷。
象是瞬间老了十岁。
可他的眼睛,却亮得惊人。
那是一种,大彻大悟后的澄澈。
“备车。”
李达康的声音,平静,且有力。
“去省委。”
……
省政法委书记办公室。
李毅正在练字。
一笔一划,不急不躁。
“静观其变”。
四个字,力透纸背。
高育良坐在一旁,小口喝着茶。
他看着李毅的字,心里愈发敬畏。
这个年轻人,有着与年龄完全不符的耐心。
他布好了局,就那么等着。
等着猎物,自己走进陷阱。
“书记,达康书记已经把自己关了两天了。”
高育良还是有些沉不住气。
“他会不会……想不开?”
李毅放下毛笔,笑了笑。
“育良书记,你太小看他了。”
“李达康这种人,是真正的理想主义者。”
“只是,走错了路。”
李毅的目光,望向窗外。
“他需要的,不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而是一个,能让他看到另一条路的路标。”
“现在,路标已经有了。”
“他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话音刚落。
桌上的红色电话,响了。
是书记办公室的秘书。
“李书记,京州市委的李达康书记求见。”
“没有预约。”
高育良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来了。
李毅的脸上,依旧是那副风轻云淡的表情。
他拿起毛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
“请他进来。”
高育良识趣地站起身。
“书记,我先回避一下。”
“不用。”
李毅叫住了他。
“育良书记,你是见证者。”
“见证一个旧时代的结束。”
“和一个新时代的开始。”
片刻之后。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
李达康走了进来。
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中山装。
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只是那憔瘁的脸色,掩盖不住。
他没有看高育良。
目光,径直落在了李毅的身上。
然后。
他做了一个让高育良都感到震惊的动作。
他没有走向会客的沙发。
而是走到了李毅的办公桌前。
就那么站着。
象一个犯了错,等待老师批评的学生。
他的手里,捧着一份文档。
他伸出双手,将那份文档,恭躬敬敬地,递了过去。
这个姿态。
是一种无声的,彻底的臣服。
李毅没有立刻去接那份文档。
他站起身,绕出办公桌。
拉开一张椅子。
“达康书记,坐。”
他的声音,温和,且带着尊重。
李达康的身体,僵了一下。
他还是坐下了。
李毅亲自给他倒了一杯热水,放在他面前。
然后,才拿起那份报告。
报告的封面上,没有标题。
只有三个字。
李达康。
李毅翻开了第一页。
映入眼帘的,是一段触目惊心的话。
“我们曾经痴迷于高楼大厦崛起的速度,却忽视了屋檐下百姓的温度。”
“我们曾经专注于经济报表的曲线,却漠视了被污染的绿水青山。”
“我们追求的gdp,象一辆失控的战车,碾过了太多不该碾过的东西。”
李毅的表情,严肃了起来。
他继续往下看。
报告的内核,不仅仅是建议在全省推广梅晓歌的“农光互补”模式。
更多篇幅,是李达康对自己过去二十年执政生涯的,一场深刻到骨子里的谶悔。
每一个项目。
每一次决策。
他都把自己放在了解剖台上,一刀一刀,毫不留情地剖析。
最后。
报告的结尾,只有一句话。
一句,让李毅都感到动容的话。
“我,李达康,作为京州的主要负责人,对此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我愿为京州未来的绿色发展,做一块铺路石。”
“哪怕被踩在脚下,亦无怨无悔。”
办公室里,安静得可怕。
高育良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
他看着李达康,眼神复杂。
有同情,有怜悯。
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敬佩。
能把自己扒得如此干净的官员,他高育良,自问做不到。
李毅缓缓地,合上了报告。
他抬起头。
看着眼前这个,鬓角已经斑白的男人。
他走上前。
伸出手,握住了李达康放在膝盖上,那双微微颤斗的手。
他的手,很用力。
声音,真诚,且掷地有声。
“达康书记,您不是铺路石。”
这番话,让李达康猛地抬起了头。
他看到李毅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对他这个对手,真正的敬意。
“您是‘领路人’!”
李毅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回响。
“是京州,从旧时代走向新时代的领路人!”
“这份报告,比一百个亿的投资,都更加珍贵!”
“汉东的历史,会记住您今天的决择。”
李达康的眼框,红了。
一股热流,冲上眼底。
他强忍着,没有让它流下来。
这是一个斗士,最后的骄傲。
他站起身。
什么话也没说。
只是对着李毅,深深地,点了点头。
然后,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他的背影,不再萧索。
带着一种卸下重担后的坦然。
也带着一种,被理解后的释怀。
李达康走后。
高育良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他看着李毅。
心里的那点不甘,那点怨气,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只剩下了,两个字。
服了。
李毅拿起桌上那份,分量沉甸甸的报告。
他的脸上,重新浮现出自信的笑容。
他拿着报告,走出了办公室。
径直,走向了走廊尽头。
那间,像征着汉东最高权力的办公室。
省委书记,沙瑞金的办公室。
他轻轻地,敲响了那扇门。
京州的天。
从这一刻起。
才算,真正地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