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州市委书记办公室。
空气象是灌了铅。
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
李达康握着电话听筒。
他的手背上,筋络一根根凸起,如同盘结的老树根。
这是他最后的反击。
他拨通了市国土局局长,孙志的电话。
名单上,这个名字他反复看过。
是他的人。
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最可靠的班底之一。
“老孙,你听好。”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每个字都象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
“光明峰项目那块地,所有的审批手续,全部给我压下来。”
“理由,你自己想。”
“就说,地质勘探报告有问题,需要第三方机构重新复核。”
电话那头,死一般的安静。
一秒。
两秒。
十秒。
这片刻的宁静,比任何嘈杂的声响,都更让李达康心烦意乱。
他的手指,下意识地开始捻动无名指上的婚戒。
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稍微镇定了一些。
“书记……”
终于,孙志的声音传了过来。
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哭腔。
“晚了啊……”
“什么晚了?”
李达康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就在一个钟头前。”
“省里下来人了。”
“省纪委,还有审计厅,搞了一个联合调查组。”
孙志的声音越来越小,充满了恐惧。
“他们……他们把我们局里,所有跟光明峰项目有关的卷宗、文档……”
“全部都给……封存了!”
李达康的呼吸停滞了。
他追问。
“谁带的队?”
电话那头,孙志象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调查组的组长……”
“是省委的高书记,亲自点的将。”
高育良!
这个名字,象一把铁锤。
狠狠地砸在了李达康的脑门上。
他的眼前,甚至出现了幻觉。
仿佛看到了高育良那张挂着温和笑容的脸。
以及那张被李毅随手放在一边的纸条。
原来,那不是一张提醒。
那是一张……死亡名单。
李毅,甚至不屑于自己动手。
他只是解开了高育良脖子上的链子。
这条被他彻底驯服的老狗,就迫不及待地扑了上来。
精准地,咬向自己最脆弱的软肋。
“砰!”
黑色的电话机,被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回底座。
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这声音,象是在为他李达康的政治生命,敲响了最后的丧钟。
他懂了。
输了。
输得一干二净。
从李毅空降汉东的那一刻起,自己就一步步踏入了他布下的天罗地网。
他输的,不是一招一式。
而是整个时代。
接下来的几天,李达康变成了一道影子。
一道在京州市委大楼里,孤独游荡的影子。
他照常参加各种会议。
坐在属于他的主位上。
但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象是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连一圈涟漪都无法激起。
所有人都在附和。
所有人都在点头。
但没有一个人,会真正去执行。
他照常批阅送来的文档。
但那些文档,都默契地绕开了所有关键的人事和财政。
只剩下一些无关痛痒的报告和简报。
他被架空了。
成了一尊摆在神龛里的泥菩萨。
享受着应有的尊敬。
却失去了左右棋局的能力。
这天下午。
夕阳的馀晖,将窗外的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红色。
李达康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这座由他一手缔造的城市。
林立的高楼,宽阔的马路,流光溢彩的商业区。
这是他的骄傲。
是他用二十年心血,浇灌出的政绩丰碑。
可现在,这座城市,却让他感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疏离。
他把秘书小金叫了进来。
“准备车。”
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一丝情绪。
小金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
“书记,去哪里?”
李达康的目光,依旧投向窗外那片钢铁森林。
“光明县。”
他吐出三个字。
“调研。”
黑色的奥迪a6,平稳地行驶在出城的快速路上。
车窗外,繁华的景象在飞速倒退。
高楼大厦渐渐变得稀疏。
取而代之的,是低矮的厂房和破旧的民居。
李达康靠在后座上,闭目养神。
他一手缔造的京州,此刻却象一幅与他无关的画。
车子驶出京州市区,拐上了通往光明县的省道。
路况,开始急转直下。
平坦的柏油路,变成了坑坑洼洼的水泥路。
车身开始颠簸。
再往前,水泥路也消失了。
只剩下被重型卡车碾压得不成样子的土路。
车轮每一次碾过,都会卷起漫天的黄土。
象一层厚厚的幕布,屏蔽了前方的视野。
李达康的心情,就如同这漫天飞扬的尘土。
混沌,压抑。
看不到半点方向和光亮。
就在他心烦意乱之际。
开车的秘书小金,忽然发出了一声压抑不住的低呼。
“书记,您快看!”
李达康有些不耐地睁开眼睛。
顺着小金手指的方向,朝窗外望去。
只一眼。
他整个人,就象被施了定身法,僵在了座位上。
就在前方不远处的山坡上。
一片望不到尽头的蓝色海洋,毫无征兆地闯入了他的视野。
在冬日午后的阳光下,闪铄着一种近乎科幻的光泽。
那是一排排,一列列,整齐到令人发指的太阳能光伏板。
它们如同蓝色的鳞甲,复盖了整片荒凉的山坡。
给这片贫瘠、落后的土地,带来了一种强烈的,不真实的未来感。
震撼。
一种纯粹由视觉带来的,原始的震撼。
“停车。”
李达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他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一股冰冷的寒风,夹杂着尘土的气息,立刻灌入他的领口。
他没有在意。
一步一步,朝着那片蓝色的海洋走去。
仿佛一个虔诚的朝圣者,走向心中的圣地。
走得近了。
他才看清。
在那巨大的蓝色光伏板数组之下,并非空无一物。
而是一座座更为庞大的,现代化的白色温室大棚。
他信步走进其中一座大棚。
一股混合着泥土芬芳和植物清香的暖流,扑面而来。
将外面的萧瑟与寒冷,彻底隔绝。
棚内,温暖如春。
一排排整齐的菌菇棒上,长满了肉质肥厚的香菇。
旁边绿油油的蔬菜,挂着晶莹的水珠,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几个穿着朴素的农民,正在田垄间忙碌着。
他们的额头上挂着汗珠。
脸上,却带着一种李达康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的笑容。
那是一种发自肺腑的,不含任何杂质的,对生活的满足和希望。
一个正在采摘西红柿的老农,注意到了他这个穿着讲究的“外来人”。
老农停下手里的活,热情地走了过来。
用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普通话问道。
“同志,是来参观的吧?”
“看俺们这大棚,弄得不赖吧?”
不等李达公回答,老农便一脸自豪地,指了指头顶上方的光伏板。
“这玩意儿,是俺们梅书记给弄来的,叫啥……‘农光互补’。”
“上面那板子发的电,卖给国家电网,能挣钱。”
“板子下面,俺们种菜、种蘑菇,也能挣钱。”
“你瞅瞅,连浇地的水,都是用那太阳能发的电,从几十米深的地下抽上来的,一分钱电费都不花!”
老农笑得满脸的皱纹都舒展开了,象一朵盛开的菊花。
“俺们这些在地里刨了一辈子食的庄稼汉,做梦都想不到。”
“地还能这么种!”
“人待在自个儿家门口,就能把比出去打工挣得还多的钱给挣了!”
他看着李达康,郑重地竖起了那根布满老茧的大拇指。
“梅书记,那真是菩萨下凡!”
“是给俺们光明县送钱来的活财神!”
李达康静静地听着。
喉咙里象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老农见他沉默不语,还以为他不相信。
麻利地从藤上摘下一个红得发亮的西红柿。
在自己那件粗布对襟褂子上,使劲蹭了蹭。
然后,不由分说地,塞到了李达康的手中。
“来,大兄弟,莫客气,尝一个!”
“俺们自个儿种的,绿色食品,没打过一点农药!”
“保管你甜到心窝子里去!”
那颗西红柿,还残留着大棚里的温度。
沉甸甸的,压在他的手心。
李达康看着手里这个鲜红的果实。
鬼使神差地,将它放到了嘴边。
轻轻地,咬下了一小口。
一股酸甜的汁水,在他的口腔里爆开。
那是一种他从未品尝过的,带着阳光和泥土气息的,“真实”的味道。
他拿着那个被咬了一口的西红柿。
站在温暖如春的大棚里。
望着那些农民脸上质朴的笑容。
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在反复地回响。
我李达康,修了一辈子的路,盖了一辈子的高楼。
换来了什么?
是报表上冰冷的gdp数字。
和一封封,雪片一般飞向省委的举报信。
他梅晓歌,在这里建大棚,种蔬菜。
又换来了什么?
是老百姓脸上,这种不掺杂丝毫虚假的,满足的笑。
到底……
谁的路,走对了?
谁的路,又走错了?
回到车上。
李达康一句话也没说。
他只是沉默地看着窗外,那片在夕阳下,反射着金色光芒的蓝色海洋。
车厢里的气氛,和来的时候截然不同。
不再是死水一般的沉寂。
而是一种,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极度宁静。
许久。
久到小金以为他已经睡着了。
李达康忽然转过头。
“去,把那个梅晓歌,给我叫过来。”
小金一个激灵,立刻应道。
“是!我马上去县委办公室通报,就说市委李书记……”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李达康打断了。
“不要通报市委书记的身份。”
李达康的目光,依旧凝视着窗外那片改变了他认知的光伏板。
声音,平静得有些可怕。
“就说。”
“有个从林城来的老同志。”
“想向他请教一下,现代农业技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