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承在王府里住了下来。
府医用最好的药为他医治,沉婉也吩咐厨房每日炖煮补品。他身上的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可他的人,却象一个被封死的蚌壳,紧紧闭合着,不肯吐露分毫。
他不说话。
无论谁问他话,他都毫无反应,只是用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睛看着你,看得人心里发毛。府里的下人私底下都叫他“小哑巴”,对他又同情,又有些畏惧。
只有在面对岁岁时,他那身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硬壳,才会稍稍软化。
伤势稍好,能下地走动后,阿承就多了一个雷打不动的习惯。
他成了岁岁的影子。
天刚蒙蒙亮,岁岁还在被窝里睡得香甜,她房间的门外,就已经站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岁岁被张嬷嬷抱去饭厅吃饭,他就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安静地守在饭厅门口,象一尊小小的门神。
岁岁吃完饭,要去花园里“工作”,他也立刻跟上。
岁岁拿着她的小铲子,在一个她认为有“亮晶晶”的地方奋力挖土,他就默默地搬开旁边碍事的石头。
岁岁挖得满头大汗,他就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块干净的帕子,笨拙地递过去。
他从不多言,也从不靠近,总是保持着三步左右的距离,一双眼睛却从未离开过那个小小的身影。
这份寸步不离的陪伴,很快就引起了“岁岁后援会会长”的强烈不满。
“喂!你这闷葫芦!老是跟着我妹妹干什么!”
陆烽火刚练完一套拳法,浑身是汗,叉着腰,很是不爽地瞪着跟在岁岁屁股后面的阿承。
他好不容易才从大哥二哥那里,抢到下午陪妹妹玩耍的宝贵时间,结果这个小跟屁虫也要来分一杯羹!
阿承象是没听见,眼皮都没抬一下,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前面那个正试图爬上假山的小身影上。
“嘿!跟你说话呢!”
陆烽火几步窜过去,挡在阿承面前,试图隔开他和他妹妹。
阿承脚步一顿,没有理会眼前这个比他高出一个头的少年,只是默默地、往左边平移了两步,绕开他,继续用视线锁定着岁岁。
陆烽火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气得差点原地爆炸。
他这个三少爷,在府里何曾受过这种无视!
他眼珠子一转,一个属于少年人的、顽劣的念头冒了出来。
他要吓唬一下妹妹,让她知道,只有三哥的怀抱才是最安全的!顺便也让这个闷葫芦看看,谁才是妹妹最依赖的人!
打定主意,他悄悄地放轻了脚步,象一只捕猎的豹子,绕到了一处假山后面。
花园里,岁岁刚从假山上滑下来,正蹲在地上,拍着小手上的灰尘,小脸上满是开心的笑容。
阿承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安静地看着她。
“哇——!”
陆烽火猛地从假山后面跳了出来,张牙舞爪地发出了一声大吼。
他预想中,妹妹会吓得尖叫一声,然后哭着扑进他怀里。
然而,预想中的尖叫没有发生。
就在他跳出来的那一瞬间,一道比他更快的身影,闪电般地挡在了岁岁面前。
是阿承。
他张开瘦弱的双臂,将小小的岁岁完全护在身后。他弓着背,身体紧绷,面对着比他高大强壮许多的陆烽火,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压抑的、充满威胁的低吼。
那不是属于孩子的表情。
他的眼睛里,没有惊吓,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被逼到绝境的野兽,为了守护身后唯一的珍宝,而不惜同归于尽的疯狂和狠戾。
陆烽火所有的动作,都僵在了原地。
他看着阿承那双眼睛,心里没来由地窜起一股寒意。他练武多年,对杀气极为敏感。他能感觉到,眼前这个比他小了快一半的男孩,是真的动了杀心。
如果他再敢上前一步,这个小狼崽子,会毫不尤豫地扑上来,咬断他的喉咙。
“三哥?”
岁岁从阿承身后探出个小脑袋,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困惑。
“你在玩老虎抓人吗?”
这奶声奶气的一句话,瞬间冲散了花园里剑拔弩张的气氛。
陆烽火象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收回了自己张牙舞爪的姿势,有些狼狈地挠了挠头。
“没……没什么,三哥跟你闹着玩呢。”
他再看向阿承时,那小子已经收起了所有的凶狠,又变回了那个沉默寡言的闷葫芦,只是护着岁岁的手,依旧没有放下。
陆烽火心里五味杂陈。
他明白了。
这个小狼崽子,是真的在用命护着他妹妹。
从那天起,陆烽火虽然嘴上还是嫌弃阿承是个“闷葫芦”,但再也没有试图把他从岁岁身边赶走。
他甚至有点变态地觉得,自己这个“后援会会长”,总算找到了一个合格的、可以二十四小时待命的副会长。
阿承的特别,很快就被王府里的所有人发现了。
他只吃岁岁递过来的东西。
饭桌上,沉婉心疼他瘦弱,亲自给他夹了一筷子红烧肉,他嘴巴闭得死紧,看都不看一眼。
福伯把饭碗递给他,他直接扭过头。
最后还是岁岁,哼哧哼哧地从自己的小碗里,夹起一块沾着米粒的青菜,颤巍巍地送到他嘴边。
“阿承,吃。”
男孩沉默地看着她,然后张开嘴,将那块青菜连带着岁岁筷子上的米粒,一起吃了下去。
他只听岁岁一个人的话。
夜里天凉,张嬷嬷想让他回屋睡觉,他站在岁岁房门口一动不动。
陆烽火想拉他去自己的院子,给他看新得的宝剑,他象生了根一样,拽都拽不走。
直到岁岁睡眼惺忪地打开门,揉着眼睛对他说了句:“阿承,睡觉啦。”
他才默默地点了点头,转身回了自己那间小小的偏房。
最让张嬷嬷哭笑不得的,还是洗衣服的事。
有一天,她准备给岁岁洗换下来的小衣裳,却发现盆里空空如也。
她以为遭了贼,急得在院子里团团转,最后却在阿承住的西偏房后面,一丛低矮的灌木上,找到了岁岁的衣服。
衣服被洗得皱巴巴的,上面还沾着几片叶子,但确实是洗干净了。
那个瘦小的男孩,正踮着脚,用他那双还带着伤疤的小手,费力地把一件湿漉漉的小袜子,晾在另一根树枝上。
夕阳的馀晖落在他身上,将他专注的侧脸,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张嬷嬷看着这一幕,心里又是好笑,又是心酸。
这只被小小姐捡回来的小狼崽,正在用他自己的方式,笨拙地、沉默地,守护着他的全世界。
王府的日子,就在这种吵闹又温馨的氛围中,一天天过去。
陆云舟的身体日渐好转,甚至已经能处理一些王府的庶务。
陆烽火的武功突飞猛进,每日都充满了使不完的劲。
陆从寒虽然依旧沉默,但下人们都发现,大少爷坐在轮椅上,看向窗外花园里那两个小小身影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沉婉脸上的笑容,也一日比一日多了起来。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直到这天下午,一顶宫里来的小轿,停在了落魄的镇北王府门前。
一名面白无须的内官,手捧一卷明黄色的织锦,迈步走了进来。
“圣旨到——”
尖细的嗓音,划破了王府午后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