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厅里,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福伯脸上的笑容凝固,张嬷嬷刚要给岁岁添水的动作也顿住了。就连角落里安静得象个影子的阿承,也抬起了头,那双沉静的眼睛望向了大门口的方向。
一名面白无须,身穿青色内官服的太监,手捧一卷明黄色的织锦,在一众家仆敬畏又复杂的目光中,迈着小碎步走了进来。他下巴微微抬起,眼皮耷拉着,视线从王府里略显陈旧的陈设上一扫而过,嘴角撇了撇。
“镇北王妃沉氏,接旨。”太监的声音不响,却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傲慢。
沉婉将岁岁交给张嬷嬷,整理了一下衣衫,领着福伯和一众下人,走到厅前,屈膝跪下。
“臣妇,沉婉,接旨。”
那太监展开手中的织锦,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抑扬顿挫的、特有的宫廷调子念道:“皇后懿旨:兹闻御花园中百花盛开,景致宜人,特于三日后于凝香亭设赏花宴,邀京中众诰命夫人同乐。镇北王妃沉氏,贤良淑德,素有令名,务必准时赴宴,钦此——”
念完,太监将织锦一卷,皮笑肉不笑地递到沉婉面前。
“王妃娘娘,请接旨吧。”
赏花宴?
沉婉跪在地上,心中却是一片冰凉。
若真是皇后设宴,她自然不敢不去。可京中谁人不知,如今的皇后体弱多病,常年礼佛,早已不问后宫之事。这后宫真正的掌权者,是深受皇帝宠信、协理六宫的李贵妃!
而李贵妃,正是当朝丞相赵越的表妹,与镇北王府素来不和。
王府鼎盛之时,李贵妃见了她也要客客气气地称一声“王妃姐姐”。可自从王爷出事,王府落魄,这位贵妃娘娘便换了一副嘴脸,在各种场合明里暗里地打压羞辱。
这次所谓的赏花宴,只怕又是一场早就为她设好的鸿门宴!
沉婉心中百转千回,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她双手接过圣旨,低声道:“臣妇遵旨。只是……臣妇近来偶感风寒,身子不适,怕过了病气给宫中各位贵人,不知可否……”
她想称病推辞。
“王妃娘娘这是要抗旨吗?”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那太监尖着嗓子打断了。
太监脸上的笑意更深,可那双眼睛里却透着寒光。“王妃娘娘可要想清楚了。这请帖上,明明白白写着是皇后的懿旨。您若是不去,那便是瞧不起皇后娘娘。这抗旨不遵的罪名,不知如今的镇北王府,还担不担待得起啊?”
他刻意加重了“如今”两个字,话语里的威胁和讥讽,毫不掩饰。
沉婉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她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馀地。
“臣妇……不敢。”她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三日后,臣妇定会准时赴宴。”
“这就对了嘛。”太监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用眼角瞥了一眼被张嬷嬷抱在怀里的岁岁,故作惊讶地“哎哟”了一声,“这位就是王府新认下的小郡主吧?长得可真是……别致。听说前些日子,就是这位小郡主,一句话就叫林家小姐的御赐宝玉碎了?啧啧,真是好大的福气呢。”
他的话阴阳怪气,让在场所有王府下人的脸色都变了。
沉婉的心猛地一沉,一股怒火直冲头顶。她可以忍受对自己的任何羞辱,却绝不允许任何人将脏水泼到她的女儿身上!
她猛地站起身,直视着那名太监,声音发冷:“李公公,岁岁年幼,还请慎言。她是我镇北王府的女儿,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非议的!”
那李公公似乎没想到一向温婉的沉婉会突然如此强硬,愣了一下,随即扯了扯嘴角:“王妃娘娘息怒,是杂家失言了。既然王妃应下了,那杂家就回去复命了。三日后,宫里会派马车来接您。”
说完,他甩了甩手里的拂尘,转身扬长而去。
直到那抹青色的身影消失在王府大门外,厅堂里压抑的气氛才仿佛炸开。
“娘!您不能去!”
第一个跳起来的是陆烽火,他刚刚在后院练功,听到动静赶来,正好听到了最后那几句话。他气得脸庞通红,一拳砸在旁边的柱子上。
“那李贵妃和赵丞相就是一丘之貉!他们请您去,肯定没安好心!这就是个圈套!”
“烽火说的对。”下人推着轮椅,陆从寒也从院子里进来了。他面色冷峻,看向沉婉,“不必理会,称病不去便是。他们还敢硬闯王府不成?”
陆云舟跟在最后,他轻轻咳嗽了两声,走到沉婉身边,声音低沉:“娘,大哥三弟所言有理。李贵妃在林妙妙那里吃了亏,赵丞相又对我们王府虎视眈眈,这次宴会,必然是龙潭虎穴。您此去,凶多吉少。”
沉婉看着三个儿子脸上毫不掩饰的担忧,心中又是温暖,又是酸涩。她何尝不知道此行危险,可那“抗旨”二字,象一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如今的镇北王府,再也经不起任何风浪了。
“我若不去,便是给了他们口实。”沉婉的脸色有些苍白,她扶着桌沿,勉强站稳,“到时候,他们拿着抗旨的罪名去陛下面前参上一本,我们王府……”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所有人都明白。
整个厅堂,陷入了一片死寂。每个人脸上都笼罩着愁云。
就在这时,一个软软糯糯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沉重。
“娘亲,我们是要去看花花吗?”
岁岁从张嬷嬷怀里挣脱下来,跑到沉婉脚边。她刚才迷迷糊糊听到了“赏花宴”三个字,在她小小的认知里,那就是去看很多很多漂亮的花。
她仰起小脸,乌溜溜的大眼睛里闪铄着期待的光芒,小手拉着沉婉的袖子,轻轻地晃了晃。
“娘亲,什么是赏花宴呀?是不是有很多很多漂亮的花花?”
沉婉低下头,看着女儿天真无邪的脸,心中的坚冰仿佛被这道目光融化了一角。她蹲下身,摸了摸岁岁的小脑袋,声音沙哑:“是……是的。”
“哇!”岁岁高兴地拍起了小手,“那我们快去呀!岁岁想去看花花!我想看红色的花花,还有黄色的花花!”
她说着,又晃了晃沉婉的袖子,开始撒娇:“娘亲,带岁岁去好不好?岁岁想去!”
看着女儿那双清澈见底、充满了渴望的眼睛,沉婉的心象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住了。
是啊,自从岁岁来到王府,她就一直被拘在这四方宅院里。她为这个家带来了那么多的好运和欢笑,可自己这个做娘亲的,却连带她出门看看外面世界的繁华都做不到。
她不能总把女儿关在这座压抑的府邸里。
她应该象别的孩子一样,穿上漂亮的衣服,去看看那些美丽的花,去见识那些新奇的事。
沉婉看着女儿期待的眼神,再想到刚才李公公那番意有所指的话,一个念头在她心中疯狂滋生。
他们针对的,恐怕不止是自己,还有她的岁岁。
既然躲不过,那便迎上去!
她倒要看看,那些人究竟想耍什么花样!
沉婉的心一横,一股从未有过的勇气从心底涌起。她缓缓站起身,脸上的愁容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决然的坚定。
“好。”她对着女儿,也是对着所有人,一字一句地说道,“娘亲带你去。”
她想,大不了就是受些羞辱罢了。这些年,她受的羞辱还少吗?
只要能让她的女儿开心,让她能象个正常的孩子一样,去看一看她想看的“漂亮花花”,这一切都值得。
她不能让她的女儿失望。
“娘!”陆家三兄弟同时出声,满脸不赞同。
“不必再劝。”沉婉抬手,制止了他们的话,“我意已决。”
她的目光扫过三个儿子,最后落在岁岁身上,眼神温柔而坚定。
三日后,赏花宴当天。
天还未亮,整个王府就忙碌了起来。
张嬷嬷取出了压箱底的江南云锦,为沉婉和岁岁裁制了新衣。沉婉穿了一身湖蓝色的长裙,裙摆上绣着淡雅的兰草,衬得她愈发温婉端庄,却又带着几分清冷。
岁岁则穿上了一件粉色的小袄裙,领口和袖口都滚着一圈雪白的兔毛,衬着她那张白嫩嫩的小脸,象个刚从年画里走出来的福娃娃。
出发前,王府门口上演了堪称“十八相送”的一幕。
陆从寒坐在轮椅上,面色依旧清冷,他递给岁岁一个用紫檀木雕刻的小小哨子,声音低沉:“拿着。若有危险,吹响它。”
岁岁好奇地接过小哨子,放在嘴边“呜呜”地吹了两下,没吹响,反而把自己逗得咯咯笑。
陆云舟则蹲下身,替岁岁整理了一下有些歪了的衣领,温声细语地叮嘱:“岁岁,记住二哥的话,到了宫里,任何人给你的东西,都不能吃,知道吗?就算是皇后娘娘给的,也要先拿给娘亲看。”
最夸张的还是陆烽火。
他围着即将上车的岁岁团团转,嘴里喋喋不休:“妹妹!你一定要跟紧娘亲,一步都不许离开!要是有哪个不长眼的敢瞪你,你就回来告诉三哥!三哥带人去把他眼珠子挖出来!”
在一众人的千叮咛万嘱咐中,沉婉终于抱着岁岁,登上了宫里派来的马车。
不远处的廊柱下,阿承瘦小的身影一动不动地站着。他没有象陆家三兄弟那样上前,只是在所有人都没注意到的角落里,默默地看着那辆马车缓缓激活,导入车流,直到再也看不见。
他的手,在宽大的袖子里,紧紧地攥成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