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里,风停了。
那死死咬住福伯手臂不松口的男孩,终于松开了牙关。
福伯的手臂上,留下了一圈深深的、血肉模糊的牙印,鲜血顺着手腕往下滴落,看起来触目惊心。
“嘶……”福伯疼得脸都白了,被两个小厮搀扶着,连连后退了好几步,看向那男孩的表情充满了后怕。
这哪是孩子,分明就是一头养不熟的野狼!
“小小姐!快过来!危险!”福伯顾不上自己的伤,急切地朝着岁岁招手。
可岁岁象是没听见。
她依旧蹲在地上,和小男孩保持着平视。
她手里那串红艳艳的糖葫芦,离他的脸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
男孩的身体紧绷得象一块石头,他没有去看那串诱人的糖葫芦,那双凶狠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只是死死盯着岁岁。
他从没见过这么干净的人。
也从没见过这么干净的眼睛。
“我们走,小小姐,这孩子太野了,会伤到您的!”福伯捂着流血的手臂,焦急地催促。
岁岁却摇了摇头。
她回过头,看着福伯,又看了看那个蜷缩在角落里、浑身是伤的男孩,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奶音说道:“不走。”
她的小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思考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他会死的。”
她转回头,看着男孩脸上干涸的血迹和污泥,小脸上满是认真。
“伯伯,我们救救他。”
说完,她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心惊胆战的举动。
她伸出另一只没拿糖葫芦的、肉乎乎的小手,轻轻地、试探着,拉住了男孩那只满是污垢和伤痕的手。
男孩的手冰凉,瘦得硌人。
在他被碰到的那一瞬间,他整个身体猛地一僵,喉咙里又发出了那种威胁性的低吼,似乎下一刻就要再次暴起伤人。
福伯和两个小厮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他并没有。
他就那么僵硬着,任由那只温暖柔软的小手包裹着自己冰冷的手指,没有挣脱,也没有再攻击。
那双狼崽般的眼睛里,翻涌着剧烈的、无人能懂的挣扎。
“小小姐……”福伯彻底没辄了。
自家这位小祖宗,决定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他叹了口气,只好对其中一个小厮吩咐道:“你,快,跑回府里去,把这里的事情原原本本地禀报给王妃,请王妃定夺!”
“是!”小厮应了一声,飞也似的跑了。
小厮走后,巷子里陷入了一种古怪的安静。
福伯和另一个小厮紧张地守在一旁,既不敢靠近,又不敢离开。
岁岁就那么蹲着,一手举着糖葫芦,一手拉着小男孩,好象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对峙。
她很有耐心,也不说话,只是安静地陪着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巷子口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岁岁!”
沉婉担忧的声音传来,她提着裙摆,在张嬷嬷的搀扶下,几乎是跑着过来的。
当她转进巷子,看到眼前的情景时,脚步猛地顿住了。
她的女儿,她那个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宝贝疙瘩,正蹲在一个肮脏的角落里。
她的身边,蜷缩着一个看不出人形的、浑身是血污的男孩。
而岁岁那只白嫩嫩的小手,正被那个男孩紧紧攥着。
男孩抬起头,用那双充满了警剔和凶狠的眼睛,戒备地看着所有新来的人。
只有在看向岁岁时,那份凶狠才会稍稍收敛。
“王妃!”福伯如蒙大赦,连忙上前行礼,并将自己受伤的手臂递了过去,“您看,这孩子……”
沉婉的视线从福伯的伤口上扫过,眉头皱得更紧了。
她看向那个男孩,心里生出一股不喜。
可当她的目光落在自己女儿身上时,那份不喜又化作了浓浓的心疼。
岁岁也看到了娘亲,她高兴地站起来,拉着男孩的手,想把他拽起来,可男孩却一动不动。
“娘亲!”岁岁献宝似的指着男孩,“宝贝!我捡到的!”
沉婉看着这一幕,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大雪纷飞的寒冬。
她也是这样,从雪地里,捡回了一个小小的、快要冻僵的孩子。
那个孩子,就是眼前的岁岁。
她收养岁岁,只是源于绝望中一丝不忍的善念。
却没想到,这点善念,成了拯救整个王府的希望。
如今,她的女儿,也用同样纯粹的善意,想要去拯救另一个身处绝境的孩子。
沉婉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她看着那个满身是伤、眼神凶狠的男孩,仿佛看到了岁岁最初被捡回来时的影子。
都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
罢了。
沉婉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既然府里已经多了一个,也不差再多一个了。
“带回去吧。”她轻声对福伯说。
男孩被带回了镇北王府。
他的出现,在王府里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当府医被请来,解开他身上那些破烂的布条时,就连见惯了伤口的府医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新伤,旧伤,鞭痕,烫伤,交错纵横,几乎没有一块好皮肉。
更严重的是,府医在他的指甲缝里,发现了淡淡的紫色。
“王妃,这孩子不仅有外伤,恐怕还中了慢性毒。”府医的神情变得凝重。
沉婉的心又是一沉。
这到底是谁家的孩子,竟遭了如此毒手。
清洗和上药的过程,进行得异常艰难。
那男孩象一头受伤的困兽,极度抗拒任何人的碰触。
两个身强力壮的小厮按着他,都被他挣扎着咬伤了手。
他明明已经虚弱得快要昏厥,却还是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在反抗。
整个偏房里,都是他压抑的嘶吼和药碗被打碎的声音。
“让我来。”
就在众人束手无策之际,岁岁端着一盆干净的温水,迈着小短腿走了进来。
“小小姐,危险!”张嬷嬷连忙想拦住她。
岁岁绕过她,径直走到床边。
原本还在疯狂挣扎的男孩,在看到她的瞬间,动作奇迹般地停了下来。
他喘着粗气,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岁岁把水盆放在床边的矮凳上,拿起一块干净的布巾,沾湿,拧干。
她学着娘亲照顾她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去擦拭男孩那张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小脸。
男孩的身体依旧紧绷,但没有再反抗。
他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躺着,任由那块柔软的布巾,一点点擦去他脸上的污泥和血迹。
当一张清秀却苍白的小脸露出来时,所有人都安静了。
那是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孩,眉眼生得极好,只是那双眼睛里的东西,太过沉重,完全不象一个孩子该有的。
“好了,不脏了。”岁岁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成果,然后把那串已经被她捏得有些融化的糖葫芦,塞到了他的手里。
男孩低头,看着手里的糖葫芦,又抬头,看了看岁岁,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沉婉看着这一幕,心中百感交集,她走上前,柔声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不语,只是警剔地看着她。
“罢了,既然你不愿说,以后就留在这里吧。”沉婉叹了口气,“我瞧着,你便叫‘阿承’吧,承载的承。”
希望你能承载起新的生命,忘记过去的苦难。
沉婉想了想,又吩咐道:“就把他暂时安置在岁岁院子西边的偏房,让两个婆子好生看着,也……方便岁岁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