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铺雇了一辆驴车，载着那副新制的棺木，吱吱呀呀地出了河源城那略显斑驳的西门。
慕容嫣然白衣胜雪，步履从容地跟在车旁，而孙大彪则抱着那柄对他而言过长的剑，沉默地紧随其后。
一行人没花多长时间便来到了城西一处僻静的公共墓地。
这里荒草萋萋，高低起伏的土包零星散布。
大多坟头简陋，只有少数几块歪斜的石碑标志着逝者的身份。
石缝间更是爬满了青笞，透着无尽的苍凉与孤寂。
在慕容嫣然淡漠的示意下，雇来的几名劳力不敢怠慢，选了一处地势稍高、旁侧有一棵虬枝盘错老槐树的地方，便挥动锄头铁锹，奋力挖掘起来。
泥土被翻开的沉闷声响，惊动了草丛里的小虫，也惊动了周围的孤坟。
当棺木被缓缓放入土穴，第一捧黄土被撒上棺盖，发出“沙沙”的声响时，一直强忍着的孙大彪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墓前。
他瘦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斗着，如同受伤幼兽，发出呜咽声。
令人闻之心酸。
他没有说一句话，没有哭天抢地的呼喊，只是用这种近乎蜷缩的姿态，与姐姐做最后的、无声的抉别。
慕容嫣然静立一旁，白衣在风中轻轻拂动。
她没有催促，也没有安慰，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许久，孙大彪的呜咽声渐渐停歇，他对着新坟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身，用袖子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和泥土，转过身，看向慕容嫣然。
他的眼睛红肿，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丝之前没有的坚定，以及深埋的恨意。
慕容嫣然看着他，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
“你姓孙。城中那个得了‘神仙法器’的孙家，跟你是什么关系？”
孙大彪身体微颤，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也似乎在平复再次翻涌的情绪。
半晌，他才缓缓说道：“孙府…是我家，我原名叫孙天赐。”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压抑的痛苦。
“我和姐姐…是孙府大房所出。我娘生我时难产…没了。父亲…他很快就续了弦，就是现在的二姨娘。”
“虽然没了娘亲，但以前…爷爷还在世的时候，他很疼我们。有爷爷护着，我们在府里的日子…还算过得去。”
孙大彪的眼中闪过一丝短暂的温暖，随即被更深的冰冷复盖。
“可是…一个月前，爷爷…突然病逝了。”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
“爷爷头七还没过，二姨娘…就说我们姐弟偷了她房里的首饰，要家法处置…父亲…他就坐在上面，看着，一句话也没说。”
孙大彪的小拳头紧紧握起，身体因为回忆而微微发抖。
“他们…他们打了姐姐二十大板，打我十板子…姐姐为了护着我，挨得更重…然后，就把我们赶出了府，说…说孙家没有我们这样的子孙。连一件厚衣服，一点铜钱都没给…”
“姐姐带着我，在城里流浪…最后，找了个没人要的棚屋住下。
姐姐身子本来就弱，挨了打，又受了寒，一病不起…为了给她抓药，所以…去借了印子钱…就是刚才那些坏人…可是…可是…”
他说不下去了，眼泪再次涌出，但被他倔强地擦去。
“姐姐还是死了…都怪我…都怪我没用…”
他终于忍不住，再次哽咽起来。
空旷的墓地，只有风声和男孩压抑的哭泣。
慕容嫣然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但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底深处，掠过一丝波动。
凡尘俗世，这等家族倾轧，骨肉相残，恩怨情仇，何其相似。
她当年的慕容府，何尝不是如此？
只不过她身为慕容府嫡出的大小姐，上有父母疼爱庇护，下有弟妹相依，府中上下无人敢轻易招惹。
但最终，偌大的慕容府，却只因一件莫须有的所谓“仙家地图”，便被那些利欲熏心的武林杂碎联手攻破。
一夜之间，繁华散尽，血流成河……
那冲天的火光与亲人的惨呼，至今仍是她道心上难以完全磨灭的印记。
良久，待孙大彪情绪稍微平复，慕容嫣然才开口：“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从今往后，你不再是孙天赐，亦非孙府弃子。”
她顿了顿，清淅地宣告：
“你是孙大彪，是我慕容嫣然的剑侍。”
孙大彪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着眼前这位在他最绝望时给予他新生的女子。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将怀中的剑抱得更紧，仿佛抓住了命运的锚点。
“是！主人！”他用尽全身力气回答。
慕容嫣然不再多言，倏然转身，向着河源城那模糊的轮廓走去。
“走吧。先回郡守府。”
线索，已然清淅。
那所谓的“神仙法器”，极可能就是宗门失窃之物。
而一些因果，也该清算了。
孙大彪——曾经的孙天赐，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堆埋葬了他所有温暖与过往的新坟。
“姐姐，我走了。”
他会将“孙天盈”这个名字刻在心里。
然后，迈开尚且稚嫩却的步子，紧紧地跟上了前方那抹引领他走向未知的的白色身影。
他的人生，从这一刻起，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就在他们转身离去不久，在那座刻着“孙天盈”名字的新坟前，一株嫩绿的、与众不同的杂草悄然突破了湿润的土壤，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天赐，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