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温柔而持续地下着，淅淅沥沥，入了夜也未曾停歇。
它仿佛带着某种慈悲的意志，不知疲倦地洗涤着这片被干旱和绝望折磨得太久的土地，要将那深入骨髓的苦难和尘垢一一冲刷干净。
当夜，小石村以及周边所有饱受甘霖恩泽的村落，都陷入了一种奇特的氛围之中。
那是劫后馀生的巨大喜悦、长期紧绷后骤然放松的疲惫、以及对白日那场“神迹”难以置信的回味。
家家户户虽然食物依旧匮乏但烟囱里难得地冒起了香烟，人们终于有心情暖一暖冰冷的肠胃和几乎冻僵的希望。
村民们聚在屋檐下、炕头上，激动地、反复地谈论着白天的每一个细节：
玄诚道长如何舞剑念咒，天空如何汇聚乌云，那第一滴雨又是如何精准地落在龙王鼻尖……
每一个细节都被放大、咀嚼、赋予了神圣的色彩。
玄诚道长的名号被一次次提及，语气中充满了近乎迷信的感恩戴德。
“活神仙”、“法力无边”、“救苦救难”
成了他最常用的前缀。
他的形象，在口耳相传中越发高大，近乎神话。
与此同时，镇上那家最好的客栈里，最好的上房内。
玄诚道长点着一盏摇曳的油灯，独自对着桌上那堆白花花的银锭、闪光的绸缎和包装精美的各式谢礼。
他的心情如同窗外依旧未停的雨声，纷乱而激荡，难以平复。
兴奋、狂喜、志得意满……这些情绪如同烈酒，在他刚回到客房时猛烈地冲刷着他的头脑。
他一遍遍回味着白天那万众叩拜、敬若神明的场面。
抚摸着冰凉的银锭，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分量，嘴角忍不住一次次上扬。
名利双收！
这是他行走江湖半辈子都不敢想象的美梦！
然而，随着夜深人静，最初的极度兴奋渐渐退潮，一种更深层的不安和虚浮感，如同窗缝渗入的冷风，悄无声息地蔓延上他的心头。
白天的事情……太过离奇，太过……巧合了。
他自己究竟有多少斤两，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那套祈雨仪式，完完全全就是祖师爷传下来、用来糊弄外行人、混口饭吃的花架子。
念的咒语自己都不明其意，踏的步法更多是为了好看。
他当时在台上，眼看就要失败，内心早已恐慌到了极点，哪里是什么沟通天地、神游太虚的状态？
可这雨……偏偏就来了！
来得那么及时，那么恰到好处！
范围不大不小，刚好解了燃眉之急。
这根本不象天地自然的无常施为，反倒象……象有一只无形而精准的手，在幕后轻轻拨动了命运的琴弦？
“难道……真有哪位过路的神仙，看不下去，顺手帮了我一把？”他喃喃自语道。
这个念头让他既感到侥幸，又莫名地有些发虚和害怕。
无功受禄，寝食难安。
尤其是这“禄”如此之重，还牵扯着万千百姓的感激和信仰。
这福分，他玄诚，担得起吗？
若是日后被人戳穿，或是再无“显灵”之时，今日的赞誉崇拜，是否会变成明日的唾弃和怒火？
他越想越觉得背后发凉，桌上的银两似乎也失去了诱惑，变得有些烫手起来。
不过，这种纠结并未持续太久。
玄诚毕竟是在江湖上打滚多年的老油条，深谙“既来之，则安之”的道理，更懂得如何自我开解。
“管他呢！”
他忽然一拍大腿，象是要驱散那些不吉利的念头，脸上重新露出一种混合着侥幸和豁出去的油滑神色。
“反正雨是实实在在下了，百姓的感激也是实实在在的！这银子、这名声，也是我玄诚‘求’来的！至于究竟怎么回事……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对，恐怕天也不知地也不知，只有那暗中出手的‘神仙’知！他既然暗中相助，想必也不会出来拆我的台。这泼天的富贵和名声，合该我玄诚接着！”
如此一想，心中顿时壑然开朗，那点不安被更大的名利欲望压了下去。
他美滋滋地重新掂量起银锭，开始盘算着如何享受这突如其来的好运。
然而，玄诚道长并不知道，他这一切的心理活动，从狂喜到不安，再到自我开解后的志得意满，甚至那点油滑的算计，都一丝不落地被远在小石村的肖羽清淅地“看”在眼里。
肖羽的神识如同无形的网，笼罩着这片刚受恩泽的土地，自然也重点关注着这位被推上前台的“主角”。
玄诚那点小心思，在他面前如同透明。
“倒是有些小聪明，也会自我安慰。”肖羽淡淡一笑，并未因此动怒。
凡人趋利避害，乃是常情。
接下来的几日，肖羽的神识依旧偶尔扫过玄诚道长，观察着他的言行。
只见这位“活神仙”被镇长乡绅们奉为上宾，宴请不断，吹捧不绝。
然而，细察之下，肖羽发现这道人虽有些虚荣，得了名利后也有些飘飘然，但底线却未曾丢失。
面对当地权贵含蓄的招揽，许以重金聘为府上供奉，他却总能打着哈哈婉拒，言说“山野之人，散漫惯了，不堪束缚，更愿云游四方，济世救人”。
并非他真有多么清高，而是他深知自己底细，怕长久待在贵人身边容易露馅，不如拿着现有的钱财逍遥自在更稳妥。
更难得的是，他并未完全沉醉在酒宴应酬之中。
每日总会抽出时间，背着药箱，去镇上的灾民聚集之处，或是附近村落，免费为那些因干旱和饥饿而生病的人诊脉施药。
他用的是实打实的医术，虽然无法根治贫疾，却能缓解许多人的病痛。
所得赞誉，他照单全收。
肖羽看着他将那丰厚的谢仪，大部分都换成了粮食和药材，设棚施粥，义诊救人，虽动机里夹杂着“积阴德”、“免灾祸”的世俗念头，但行为本身，确是实实在在的善举。
“有趣。”肖羽心中评价道，“虽是个弄虚作假的幌子，倒还存着几分济世之心，未因骤然得来的名利而彻底迷失，反而借此行了些方便之事。算是个可造之材，至少心术不算太歪。”
于是，一个念头在肖羽心中成形。
既然借了你的名头行事，便予你一场真正的造化，至于能否把握住，就看你自身的缘法和心性了。
几日后的一个夜晚。
玄诚道长在客栈房中，再次美滋滋地清点完所剩无几的银钱，正盘算着明日是去东村还是西庄义诊时。
忽然！
一阵极其强烈、根本无法抗拒的困意如同海啸般猛然袭来！
下一刻，他的“意识”或者说“魂魄”，便发现自己已不在那狭小的客栈客房！
周遭云雾缭绕，仙气氤氲，沁人心脾的异香扑面而来。
脚下踩着的，竟是温润无瑕、散发着莹莹宝光的白玉铺就的阶梯！
远处还传来了清越悠扬的鹤唳之声。
他震撼地抬头，只见一座无法用世间任何言语形容其万分之一的巍峨仙门，矗立于茫茫云海之巅！
仙门不知其高，直插入缥缈云端，其上琼楼玉宇连绵无尽，雕梁画栋巧夺天工，非人间能有。
万丈霞光瑞气自门内喷薄而出，照耀得整片云海流光溢彩，弥漫着磅礴无边、令人神魂战栗的亘古苍茫气息！
在这无法想象的仙家气象面前，玄诚只觉得自己渺小得如同尘埃，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敬畏和恐惧让他双腿发软，几乎要立刻跪伏下去，顶礼膜拜！
他艰难地移动目光，终于看到了仙门上方那巨大的匾额。
上面是两个他从未见过、结构玄奥繁复到了极点的金色神文！
他明明不认识，但在目光接触的瞬间，那两个字的无上道韵和含义便直接烙印进了他的灵魂最深处，让他瞬间明悟——
“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