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最终在一声悠长嘶哑的汽笛声中,缓缓滑入巴黎北站。当来喜随着人流踏上月台时,一股混杂着煤烟、廉价香水、潮湿石头和无数人体气息的温热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她。
巨大的拱形玻璃屋顶下,是声音的汪洋。法语、英语、德语、意大利语各种语言的呼喊、交谈、咒骂和广播声交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轰鸣。人流像无数道方向各异、汹涌奔腾的河,在站台上冲撞、汇合、分流。行李车在人群中艰难穿行,穿着制服的站务人员挥舞着手臂,声音嘶哑。这里比勒阿弗尔混乱百倍,也繁忙百倍。
冯队长的指令在火车停稳前最后一刻,已通过高兰传递过来。目标:第十七站台,开往法兰克福的国际快车,发车时间在一小时十五分钟后。指令异常简洁:“分散,保持目视,全速前进,途中零交流。如遇阻,向穿蓝色条纹衫的报童问时间。”
队伍瞬间化整为零,导入人潮。来喜紧跟着高兰,目光却必须分出一半,死死锁定前方约二十米处那个提着旧皮箱、头也不回向前疾走的背影——那是冯队长。他们必须在迷宫般的车站里,用最快的速度横穿数个大厅和信道。
就在通往十七站台的主信道入口处,意想不到的阻碍出现了。几名神色冷峻的法国警察和车站安保人员设下了临时检查点,正在对部分旅客进行抽查。队伍前进的速度骤然减慢,被迫导入缓慢挪动的人群。
气氛瞬间绷紧。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更糟糕的是,就在他们前方五六个人的位置,一名背着硕大登山包、学生模样的男青年被拦下了。警察要求他打开背包。男青年起初不以为意,但当一个警察从背包底部摸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方块状物体并迅速拆开一角时,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那是一部精巧的短波电台,还有配套的笔记本和密码本。
“无线电!他在非法使用电台!”一名警官厉声喝道,周围立刻被清出一小片空地,数名警察围了上去,气氛骤然紧张到极点。男青年试图解释,声音激动,但立刻被反剪双臂按住。检查点的所有警力瞬间都被吸引过去,盘问、搜查、调用支持……原本就缓慢的队伍彻底停滞了。
来喜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看到冯队长的背影也停住了,但他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身,似乎在观察侧方的信道。高兰的手在身侧,几不可察地做了个“稳住”的手势。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时刻,或许是电台事件吸引了全部注意力,或许是负责疏导的警察急于处理更大的“鱼”,检查点对后面排队旅客的盘查草草了许多。冯队长看准一个警察转身的间隙,率先沉稳地递上车票和护照,对方匆匆瞥了一眼,挥手放行。后面的人,包括来喜和高兰,也几乎没受到什么象样的盘问,便依次通过了关卡。
直到走出二十多米,背后那场小规模骚乱的声音被站台的喧嚣淹没,来喜才感觉后背的冷汗悄悄渗了出来。一场虚惊,却象一盆冰水,浇醒了所有人——这里不是家园,任何一点意外都可能演变成灭顶之灾。
十七站台相对僻静一些。深蓝色的国际列车已经静静地停在轨道上。冯队长没有让大家立刻上车,而是打了个隐蔽的手势,一行人仿佛走累了般,分散在站台远处的几根柱子后或长椅上,默默等待。
时间过去十分钟,二十分钟……按照计划,巴黎本地的连络人应该在此刻出现,提供必要的补给、更详细的下一段行程安排,以及最重要的——他们前往华沙的车票。
但连络人始终没有出现。
冯队长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起来。约定的时间窗口正在快速关闭。他不能冒险让整个队伍长时间暴露在站台。终于,他做出了决断,目光扫向来喜和高兰,用极低的声音说:“你们俩,去售票处。看看情况,买票。目标:华沙。其他人原地警戒,注意安全。”
这是最坏的预案之一,意味着巴黎的连络点可能出了问题。
来喜和高兰压下心中的不安,象一对寻常的游客,再次走向车站内核局域。巨大的售票大厅里人声鼎沸,每个窗口前都排着长队。来喜的目光快速扫过复杂的车次时刻表和票价表,用法语向一位看似较闲的工作人员询问了最快前往波兰华沙的路线和车次。
“经法兰克福中转,今晚有夜车。需要现在购票吗,小姐?”工作人员回答。
“是的,请给我们……”来喜快速心算着人数,然后她用流利的法语报出须求,递上冯队长交给她的、厚度可观的一叠法郎现金。整个过程,高兰始终站在她侧后方半步,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周围。
当她们拿着车票回到十七站台时,冯队长似乎微微松了口气,但眼神中的凝重并未减少。连络人的失联,是一个不祥的信号。没有更多的信息,没有新的指示,他们只能依靠手中的车票和最初的计划,像盲人一样继续摸向东方。
登上开往法兰克福的列车,找到包厢安顿下来,车轮再次激活时,一种更深的孤寂和不确定性笼罩下来。他们彻底切断了与北美大陆的联系,现在,连欧洲大陆上的临时支点也似乎消失了。
然而,压力也催生了变化。当列车在德国边境接受简单的检查时,来喜自然而然地用德语回答了边防警察关于旅行目的的询问,语气轻松得象一个真正的游客。
当他们在法兰克福车站混乱的中转大厅里,差点错过前往华沙的夜车时,又是来喜抓住一个路过的车站职员,用清淅的德语快速问明了正确的站台和登车口,带着小队在最后几分钟冲刺上了车。
冯队长看着她的背影,眼神复杂。这个他最初以为只是“带着以防万一”的年轻翻译,正在用她不可思议的语言天赋和越来越沉稳的应变能力,一次又一次地化解着路途上的麻烦。英语、法语、德语……她似乎总能在需要的时候,切换成最合适的“面孔”。
漫长的夜车穿过德国腹地,进入波兰。窗外的景色从西欧的整齐繁华,逐渐变得萧瑟、空旷,带上了东欧的冷硬气质。当华沙车站那带着沉重历史感的建筑出现在晨雾中时,所有人心中都明白,他们离最初的出发地已经足够遥远,来自美国的直接威胁,至少在物理上,已大大降低。被护送的“一家三口”和那位眼镜先生,紧绷的神经似乎也第一次有了些微的松弛迹象。
在华沙,他们终于通过一个极其隐蔽的渠道,与新的接应者取得了联系。这一次,接头顺利。对方提供了热食、干净的衣物、一些波兰货币,以及最关键的信息:如何通过官方检查站,进入苏联境内。
从华沙到苏联边境的旅程,更加艰苦。火车换成了更老旧、更缓慢的车型,车厢里气味混浊,乘客成分复杂。面对苏联边防军人严厉乃至粗暴的盘查,来喜直接操着熟练的俄语从容应答——从核对身份信息到解释旅行目的,语调流畅自然,甚至让几名原本神色紧绷的边防兵,眼神都柔和了几分。每一次顺利盖章放行,都象打赢一场早有准备的小型遭遇战。
穿越广袤、寒冷的西伯利亚铁路沿线,是意志的磨砺。窗外是无边无际的雪原、森林和偶尔出现的简陋村庄。车厢里的暖气时好时坏,食物粗糙。但队伍里没有人抱怨,一种接近终点的沉默期待支撑着每个人。
当火车最终在一声与巴黎北站截然不同的、悠长而仿佛带着冰碴的汽笛声中,缓缓停靠在满洲里车站的月台时,时间是凌晨。天色是那种北方边境特有的、清冷的蟹壳青。
空气冰冷刺骨,带着熟悉的、属于故乡的尘土和煤炭气息。月台上走动的,是穿着军大衣的边防战士和铁路工人,广播里传来带着浓重口音、却无比亲切的中文。
来喜跟着队伍走下火车,双脚踏上坚实的土地。她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肺叶都有些刺痛。站房上,红色的中文大字在晨曦中清淅可见。
没有欢呼,没有激动的话语。冯队长只是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缓缓地、一个一个地看过他的队员,看过那历经磨难终于归来的“一家三口”和学者,最后,他的目光在来喜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起手,轻轻拍了拍沾满长途旅行尘灰的衣襟,然后,率先挺直了脊背,向着出站口那盏在寒风中明亮温暖的灯光,迈出了步伐。
身后,是疲惫不堪却眼神灼灼的队伍。
前方,是终于抵达的国门。
一个多月的颠沛流离,跨越大洋与大洲的漫长逃亡,在这一刻,画上了一个沉默而坚实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