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里,檀木窗半敞。
穿堂风卷着松针苦气钻进来,“哗啦”一声掀开老头膝头摊开的《陶朱公商训》。
书页翻得急,带起几星墨香,混着青铜炉里沉香的馀烬,在梁下绕成灰蒙蒙的雾。
老人身形不过五尺,却裹着件月白云纹大氅,下摆垂落在雕花梨木椅上。
他左手拇指正缓缓摩挲着右手腕上的墨玉串珠——那珠子被盘得油亮,每一颗都刻着极小的“忍”字
五步外,青衣汉子弓着腰,脊背绷得僵直。
他死死盯着自己交叠在腹前的手,指节因久僵而泛出青白,虎口两道旧疤,暗红泛白,从腕子一直爬到手背。
“啪!”
一截香灰落进案几积灰里,溅起的尘雾扑在汉子鼻尖。
他喉结猛地滚了滚,额角的汗珠子先冒出来,顺着鬓角滑进后颈,洇湿衣领。
山风仍往窗里钻,却吹不干他后背的冷汗——那汗早浸透中衣,贴着脊梁骨,凉飕飕的。
他知道楼主在看他,不用抬头也知道。
原想着能把这趟差事办得漂亮,谁承想那楚河的功夫硬得离谱。
六拨人轮番堵截,竟全折在他一人手里。
更糟的是风声走漏,向来在江湖里没栽过跟头的青衣楼,如今成了茶棚酒肆里的笑柄。
反而成就了楚河的名声——八月初,他为送好友北去,越重峦,涉寒江,破青衣。
一路血光漫染,青衫透赤,剑脊生豁。
他昨日路过西市时,两个小乞丐拍着腿说得热闹,他听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去吧。”
老人的声音突然劈开沉寂。
汉子猛地直起腰,脊椎骨“咔”地传来一声轻响。
他胡乱抹了把脸,汗湿的掌心黏腻腻的。
案几上的青铜炉里,三炷香刚好燃尽,只剩下三缕笔直而细微的青烟。
“下次再失手,不用回来了。”老人又补了半句,眼尾的皱纹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汉子低着头,终究没敢接话。
转身时瞥见那盏青瓷茶盏——茶凉透了,水面漂着两片蜷曲的茶叶,象极了上个月女儿捏的纸蝴蝶。
小丫头蹲在院里,粉嘟嘟的手指捏着彩纸,仰着脸问:“爹,蝴蝶是不是飞不动了才掉地上?”
那时他没答,现在看着茶盏里的叶子,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跨出阁楼门坎时,山风裹着松针的苦腥猛地灌进来,顺着领口钻到后心,冻得他打了个寒颤。
老头的话还在耳边炸响:“下次再失手,不用回来了。”
小女儿举着纸蝴蝶、笑得眉眼弯弯的小脸又浮现在眼前。
他嘴角下意识地扯了扯——那笑容僵硬,比哭还要难看几分。
下次?
没有下次了。
…………
市井之中,人来人往。
卖炊饼的老瘸子扯着嗓子叫卖,那声音就象破锣一般,却透着股子热乎劲儿。
瞧见旁边挑担的老张头路过,老瘸子立马来了精神,一把抓住他的骼膊拉到身边,低声道:“老张头,听说没?楚河那汉子,挑了青衣楼三十几号人!”
老张头浓眉一皱,啐了口唾沫,把扁担在地上重重一戳:“就你知道得多?我家那口子上月走亲戚,亲眼见二十几号人堵楚河。嘿,眨眼的工夫啊,二十几条人命就没了!躺了一地!”
这倒不是大家故意夸大楚河,实在是青衣楼这些年横行无忌、杀红了眼。不仅江湖中人对他们恨得牙痒,连普通百姓也对他们深恶痛绝。
这趟千里护送,护的是义气,杀的是恶名。
纵使有人心底觉得楚河开罪青衣楼是自寻死路,嘴上也得由衷地赞一句:“好汉子!”
与此同时,京城一处清雅宅院内。
陆小凤捏着刚送来的密报,修长的手指在案几上敲得“嗒嗒”作响,眉头紧紧锁起:“按路程算,他们该到万梅山庄了。”
藤椅上,花满楼正端着茶盏轻嗅。
他生得极俊,眼尾微微上挑,只是那双眸子却蒙着一层淡淡的雾霭,失去了神采。
雨后清冽的风裹挟着茉莉花香和湿润的泥土气息涌进来,他唇角漾起温润的笑意:“应该昨日就到了。‘越重峦,涉寒江,破青衣。’江湖中,可是许久没有这样的人物了。我听说最近说书先生还改了段新词——剑挑青衫血未干,秋风尤带楚河寒。长街已沸英雄事,半盏浊酒敬青山。”
陆小凤闻言,捏着情报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在这江湖之中,出名有时候并非好事,他深知青衣楼绝不会善罢甘休。
看来得赶紧解决这件事了,他有种预感,金鹏王朝和青衣楼之间必有着某些联系。
…………
峨眉山巅,云雾缭绕,漫过金顶飞檐。
独孤一鹤负手立在悬崖之前,衣衫被凛冽的山风卷起半幅,猎猎作响。
“师父。”
独孤一鹤侧首,见弟子清风捧着信缄恭谨地立在身后。
这孩子自幼在峨眉长大,眉梢眼角都带着山风浸润的清冽气息。
“山下刚送来的。”清风将信缄双手奉上,指尖还沾着晨雾的凉意。
信缄用的是峨眉特有的纸张,墨迹尚未干透,散发着新墨的清香。
独孤一鹤目光扫过两行,忽然仰天放声大笑。
“好个楚河!好个少年郎!”笑声渐歇,他语气转低,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惋惜:“只可惜,不是我峨眉的弟子。”
外人只道峨眉后起之秀如云,有“三英四秀”之名。
但其实他清楚,这些弟子在他之后,尚无一人能真正撑起峨眉的脊梁。
“师父。”清风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提醒:“珠光宝器阁的阎老板又递了帖子。”
独孤一鹤眼神骤然一凛。
一个月前阎铁珊邀约,他未予理会。
如今再次相请,看来那桩尘封已久的事,终究是避不开了。
“唉……”
独孤一鹤目光投向云海翻涌的远方,那里曾是他的故国所在。
三十年前,故国倾复,他投身峨嵋,醉心武学,原以为能就此斩断过往。
可如今看来,往事如影随形,岂是轻易能忘却的?
“去把我佩剑取来。“他忽然开口,声线像浸了山涧的冰。
“师父?您这是……”清风惶惑抬头。
他本以为师父会象上次一样拒绝,毕竟自从师父将刀法的大开大阖、刚烈沉猛融入峨眉灵秀清奇的剑法,创出独步天下的“刀剑双杀七七四十九式”后,便再未下过山了。
“总要去见见老朋友。”独孤一鹤嘴角扯出一抹冷硬而复杂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