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他进来。”素檀的声音带着不耐烦。
内侍躬身应诺,快步上前带着阿莱克修斯进入殿中。
菲利普斯带着家人也跟在后面。
阿莱克修斯缓步走入,目光平静地扫过殿内。
此次谈话不同于以往,必须要占据主动!
因此,阿莱克修斯略过掠过躬身侍立的官员、神色紧张的内侍,最终落在王座上的素檀身上,没有躬身行礼,只是微微颔首。
“希腊人的皇子,人小架子倒是不小”素檀冷哼一声。
面对着阿莱克修斯的傲慢强压着怒火,“是谁?说出你的答案,希腊人。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也冷了下来,试图用威势压倒眼前这个不速之客。
阿莱克修斯没有直接回应,反而继续向前走了几步,就在内侍即将开口呵斥之时,又立即停住,距离掌控的十分微妙。
“在我说出答案之前,素檀的心中难道没有怀疑的对象吗?”
他的声音清淅,不卑不亢,“谁最乐见于大不里士的混乱?谁最渴望看到忠诚于您的贵族血流成河,继承人被掳为人质?”
素檀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这种反问带着一丝教训的意味,让他极其不悦。
“怀疑?我的怀疑能填满整个乌尔米亚湖!”
他的怒火并非全然作伪,连日来的压力早已让他濒临爆发。
而阿莱克修斯的从容,在他看来更象是一种对他的嘲讽!
于是他决定反击回去,“你们希腊人就是擅长耍弄唇舌,用华丽的辞藻编织陷阱!证据呢?拿出你指控的证据来!”
阿莱克修斯面对素檀的暴怒,依旧神色淡然。
“据我所知,你们的先知曾教导信徒,‘思考是信仰的根基,盲目愤怒只会屏蔽真相’。”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毫无偏移,“看来,素檀您并未将先知的教悔放在心上。”
“放肆!”素檀勃然大怒,一掌拍在扶手上,震得王座微微作响。
连日来的压力和不顺在此刻被彻底的点燃了,他指着阿莱克修斯,对左右的宫廷侍卫吼道:“把这个无礼的狂徒带下去!关起来!”
两名卫兵应声上前,伸手就要去抓阿莱克修斯的骼膊。
“陛下息怒!”一直躲在后面的菲利普斯连忙上前一步,躬身求情。
“殿下在萨尔马斯谷地从劫匪手中救下了我的母亲、妻子和儿女,他亲眼目睹了劫匪的装备与战术,必然掌握着关键线索!如今王朝正值多事之秋,若杀了他,恐怕会错失查明真相的机会!”
“况且,他还是佐治亚女王的外甥。”
素檀胸口剧烈起伏,死死盯着菲利普斯,又瞪向一脸平静的阿莱克修斯。
经过菲利普斯的打岔,素檀也强迫自己暂时冷静了下来。
怒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尴尬与无力。
素檀冷哼一声,摆了摆手:“罢了!看在奥尔贝利安家族的面子上,暂且饶他一次。送客!改日再议!”
话不投机半句多,这是要强行结束这场不愉快的会面了。
阿莱克修斯闻言,脸上并未露出任何失望或恳求的神色。
他只是整了整因刚才那波闹剧而略显褶皱的衣袍,仿佛早就料到会如此。
他转身,竟真的向厅外走去,步伐稳定,没有丝毫尤豫。
就在他即将踏出大门时,口中却自顾自地说道:
“既然素檀无意聆听,那我也无需多言。只是可惜,大不里士即将沦为战场,烽烟遍地之时,素檀或许只能向南,去巴格达寻求哈里发的庇护了。但愿那时,哈里发还记得您的忠诚。”
这句话象一道闪电,劈中了王座上的努斯拉特·艾哈迈迪里。
他猛地站起身,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他确实一直在连络巴格达的哈利法,想要获得其正式册封以巩固自身在塞尔柱崩溃后的法理地位。
如果获得了哈里发的支持,他未尝没有机会能更进一步!
这是他近几个月来暗中推动的最重要外交行动,由于没有绝对的信息,因此目前知道这个消息的只有自己的亲信!
“站住!”
阿莱克修斯的脚步停在门坎边缘,缓缓转过身,目光再次与素檀相遇。
他当然不知道这些消息了,但是塞尔柱崩溃之后,帝国境内那些诸候们,但凡心里有那么一丝想法,绝对会去尝试联系巴格达的哈里发!
于是阿莱克修斯决定继续装下去。
“陛下,这世间并非只有大不里士一座宫殿,也并非只有一条传递消息的途径。”
素檀死死地盯着他,胸膛起伏,之前的愤怒被一种更深沉的不安取代。
这个年轻人比他想象的要难缠得多,也危险得多。
沉默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素檀终于象是被抽干了力气般,缓缓坐回王座,摆了摆手:
“……回来。说说你的……分析。”
阿莱克修斯这才从容地走回大厅中央。
既然已经拿回了主动权,那就没必要继续激怒素檀了。
但阿莱克修斯还是没有立刻回答素檀最初的问题,他抛出了另一个问题:
“素檀陛下,请恕我直言,您觉得如今的艾哈迈迪里王朝或者说大不里士,怎么样?”
素檀皱紧眉头,对这种绕圈子的方式感到不爽,但他勉强压下火气,用一种近乎公式化的语气回答:
“大不里士是波斯西部的明珠,商贾云集,财富汇聚。我的军队忠诚善战,足以保卫我的疆土。”
对于这些话,阿莱克修斯没有反驳,只是继续问道:
“那么,对于东方花剌子模的沙赫阿拉丁?塔乞失,陛下如何看待?”
提到这个新兴的强权,素檀的眼神凝重了些许。
“塔乞失?”他沉吟道,“塔乞失刚击败图格里勒三世,吞并了塞尔柱东部的大片领土,此刻正在消化战果,短期内不会向西扩张。”
尽管对于阿莱克修斯很不爽,也嘴硬的不愿意直面大不里士的实际情况,但是对于其他势力的回答还是能够基于当前局势做出合理判断的。
“那么,巴格达的哈里发呢?”阿莱克修斯点了点头,继续问道。
素檀脸上掠过一丝阴霾,语气也变得生硬了许多:“哼,愿他长寿。”
阿莱克修斯再次点了点头,仿佛早已料到。
“巴格达的哈里发,似乎与埃及的阿尤布王朝走得更近。”
“毕竟,萨拉丁虽然已经逝去,但击败十字军收复圣地的战绩,却远比大不里士的商队更能增添哈里发的威望。”
“更何况,阿尤布能提供的保护,似乎也比艾哈迈迪里更为可靠,不是吗?”
素檀的脸色更加难看,他冷哼一声,扭过头去,不愿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
“你究竟想说什么?如果只是重复这些众所周知的事情,那就不必再说了!”
见自己的铺垫已经足够了。
阿莱克修斯知道,是时候抛出点实实在在的了。
“那么,陛下对您东北方的邻居,阿塞拜疆的阿塔贝格,埃尔迪古兹家族的阿布·贝克尔,又是如何看待的?”
然后,他沉默了。
议事厅里再次陷入寂静,但这一次的寂静与先前不同。
素檀的目光失去了焦点,仿佛在凝视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扶手上敲击着,越来越快。
遭袭的贵族,大多分布在东部和北部……通往大不里士的要道上……
埃尔迪古兹家族……他们盘踞阿塞拜疆,对富庶的大不里士垂涎已久,这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可现在……图格里尔三世已经战死雷伊,塞尔柱帝国也没有了素檀可以让他们继续掌控了。
一个内部刚刚稳定、急需提升威望、野心勃勃、又近在咫尺的邻居……
原本零散的线索,在主动的拼凑下,渐渐聚拢在了一起。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立刻在权力的逻辑和利益的土壤中疯狂滋长。
不需要确凿的证据,也不需要人证物证。
仅仅是最大的怀疑,这就够了。
站在下方的阿莱克修斯,由于距离素檀的距离足够的近,因此他能清淅地看到素檀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
从疑惑,到沉思,再到恍然,最后是愤怒。
他知道,目的已经达到了。
少顷,素檀猛地抬起头,眼中的迷茫和疲惫被一种狠厉所取代。
他先是看了一眼阿莱克修斯,见这位少年依然挂着那副浅笑,心中原本升起的对对方的一丝好感再次消散。
于是他将目光投向一直侍立在旁的内侍。
“混帐东西!”素檀的怒喝吓得内侍浑身一颤,“没长眼睛的东西!尊贵的罗马皇子殿下到来,竟然连座位都不准备!要你们何用!拖下去,八十棍!给我狠狠地打!”
两名卫兵立刻上前,架起瑟瑟发抖的内侍,拖向殿外。殿外很快传来内侍的惨叫声,却没人敢求情。
对于素檀这扭扭捏捏的示好。
阿莱克修斯并无波澜,仿佛眼前的一切与他无关。
立刻有灵俐的侍从搬来了铺着软垫的座椅,放置在阿莱克修斯身后。
阿莱克修斯没有推辞,坦然落座。
素檀脸上的怒容像潮水般退去,他接过身旁另一名内侍颤斗着递上的、那份来自佐治亚和特拉比松的国书,低头看了起来,然后声音从桌案上载来。
“这条商路……不是不可以谈。”素檀的语气缓和了许多。
他一边翻看,一边问道:“但,我为什么要帮你?且不提你是个基督徒,而我与佐治亚的塔玛尔,更是多年的老对手了。”
重头戏来了。
阿莱克修斯心中明了,素檀这已经是在和他谈了。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平静地迎向素檀。
“陛下,我的回答,还是刚刚的那几个问题”
这个小鬼!素檀心中又升起了怒火。
这些问题刚才不是已经问过了吗!
或许是看出了素檀的愤怒,阿莱克修斯没有继续追问,直接开始了他的分析:
“第一,花剌子模。塔乞失沙赫确实在消化东部的领土,但以他的野心和花剌子模上升的势头,这个过程需要多久?
五年?还是更短?当他彻底集成内部,磨利兵锋之后,富庶而衰弱的波斯西部地区,难道不会成为他下一个目标吗?
到那时,陛下,您和您的大不里士,做好准备了吗?”
素檀的嘴唇抿紧了。花剌子模的扩张势头,他岂能不知?这只是个时间问题。
“第二,巴格达的哈里发。”
阿莱克修斯继续道,“他不会帮你,不是吗?在我看来,巴格达的哈里发此刻要幺正在暗中连络势头正盛的花剌子模,试图借其力量重振声威;要么,就是在继续拉拢虽然陷入内斗但威望犹存的阿尤布王朝。至于大不里士……”
他轻轻摇头,“您能提供给哈里发的,除了金钱,还有什么?而金钱,或许也所剩无几了吧。”
素檀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反驳。他心中清楚,阿莱克修斯说的是对的。哈里发的冷漠,早已让他心灰意冷。
“第三,埃及的阿尤布。萨拉丁死后,他的子嗣们为了争夺王位,陷入了无休止的内斗。他们自顾不暇,根本没有精力干涉波斯西部的事务。”
“素檀您既不能从他们那里得到援助,也不用担心他们会对你的王朝造成威胁。但这,对陛下来说,并非好事——因为当危机来临时,你将孤立无援。”
殿内的官员们纷纷点头,神色凝重。孤立无援,这正是艾哈迈迪里王朝此刻的处境。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阿莱克修斯的声音陡然变得锐利起来,“这是素檀您眼前最紧迫的威胁。”
“阿布?贝克尔刚刚稳定了内部,急需一场战争来提升自己的威望。”
“那些贵族家眷遇袭,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他们可能会发动更大规模的劫掠,甚至直接出兵入侵。”
“而陛下的贵族们,因为家眷遇袭,早已对你离心离德。一旦开战,他们会不会倒戈相向,投靠阿塞拜疆?”
“陛下心里,应该比我更清楚。”
“够了!”素檀猛地打断了他,额角青筋暴起,愤怒中夹杂着一丝被戳穿真相的狼狈。
“我的王国是兴是亡,与你何干!你到这里来,就是专门为了诅咒我的吗?!”
“并非如此,陛下。”
一直态度冷淡甚至称得上是倨傲的阿莱克修斯,此时却躬敬的对素檀行了一礼。
“世界末日之时,我们基督徒会乘坐一艘名为诺亚的方舟。而你们的先知也曾留下努哈方舟的故事。”
“此刻我愿意为素檀献上一艘努哈方舟。”
素檀冷哼一声,“塔玛尔这个女人难道对南方的土地就不感兴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