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玛尔这个女人难道对南方的土地就不感兴趣吗?”
议事厅内刚刚因阿莱克修斯点破阴谋而稍缓的气氛,瞬间再次紧绷起来。
面对着素檀质询的目光。
“感兴趣,陛下。”阿莱克修斯回答得异常干脆。
“我的姨母,塔玛尔女王,是现实的君主。对南方肥沃的土地和古老的城池,当然感兴趣。佐治亚的目光,从未停止过望向南方。”
这坦率的承认让素檀微微一怔,菲利普斯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但是,”阿莱克修斯话锋一转。
“一个优秀的猎人,在狩猎时一定是十分有目的性的。佐治亚感兴趣的南方,是亚美尼亚高原,是阿塞拜疆的群山与古城,只要沙姆斯·丁·伊尔迪吉兹时代从佐治亚手中夺走的阿尼和甘贾还在阿塞拜疆的手中,佐治亚和阿塞拜疆就绝对有非打不可的理由!”
素檀的身体微微后靠,手指无声地敲击着扶手。
“哦?所以,你们和埃尔迪古兹的恩怨,就是我的安全保障?”
“这是地缘的现实,陛下,这比任何誓言都更坚固。”阿莱克修斯回应。
“佐治亚刚吞下叶里温,消化它需要时间和第纳尔。一个稳定、能为我们提供财富的大不里士,远比一个陷入战火、将我们拖入两线作战的泥潭更有价值。”
佐治亚与阿塞拜疆的矛盾是结构性的,是历史与现实的死结。
相比之下,大不里士与佐治亚之间,确实存在着一个广阔的战略缓冲地带和共同的潜在敌人。
最重要的是——距离,距离能代表威胁。
“夙敌……”素檀咀嚼着这个词,眼中闪过一丝明悟与算计。
“所以,你的‘方舟’,是创建在佐治亚与阿塞拜疆必将开战的基础之上?们牵制阿布·贝克尔的一枚棋子?”
“是互为屏障,陛下。”阿莱克修斯迅速纠正。
他语气加重,“反之,一个繁荣稳定的大不里士钉在阿塞拜疆南翼,将牢牢牵制其精力。届时,无论是佐治亚东向收复故土,还是您北上谋夺阿塞拜疆,我们都将握有主动。这不是利用,陛下,是生存与发展的战略共存。”
对于这些不确定的事情,素檀未置可否,于是,他将话题引向内核。
“生存?发展?还是说说你得‘新北线’吧,它如何能让我的王国‘发展’?”
他刻意模仿了阿莱克修斯的用词,想要嘲讽一下眼前这个对自己毫无尊重感的希腊人。
阿莱克修斯不以为意,转身朝着南方一指:“陛下,您可知为何巴格达的哈里发,对您的礼物总是反应平淡?”
素檀脸色一沉,没有接话。
这个希腊人好象总是能找到自己的痛处!
“因为传统的丝绸之路,自东方而来,巴格达作为南线最大的贸易中转站。哈里发的国库,早已被通往大马士革、阿勒颇,直至地中海沿岸的商路养肥了。”
阿莱克修斯自问自答,“即便萨拉丁死后,埃及的阿尤布王朝陷入内斗,但烈度还算可控,那条南路因其传统,仍被许多商人视为‘习惯性的安全’选择。”
“而您的机会,就在于此!”他目光炯炯。
“当南线因阿尤布的内斗,局势将会持续一段不短的时间。而此时,一条更安全、更快捷的‘新北线’,就是所有逐利商人的新希望!从大不里士北上,经萨尔马斯,入叶里温,此后一路受佐治亚庇护,安全无虞!再至我的特拉比松——那是黑海沿岸最优良的深水港之一!意大利商船云集之地!他们渴求东方的丝绸、香料、宝石!货物可直达欧罗巴!”
他描绘的景象让原本只是静静站在一旁的财政官忍不住捻动着胡须。
“这条路,”阿莱克修斯斩钉截铁,“能将原本可能流向埃及的金币,截流到您的宝库!当商路的利润化为您勇士的坚甲利兵……”
素檀的呼吸不由自主地粗重了几分。
但是,片刻之后,素檀突然抬手打断了他。
“很美的图画。但这一切,都创建在你的描绘之上!我如何知道,佐治亚在解决阿塞拜疆之后,不会连我的谷地一并吞下?”
“问得好,陛下。”阿莱克修斯依然选择直面难题,“答案在于力量,以及……与之匹配的名义。”
这次他直接跨了一大步,内侍由于先前素檀的暴怒一时不敢对这位罗马皇子多做阻拦。
阿莱克修斯得以顺利走到几乎进入与素檀近距离对话的距离。
他将声音压低,但却更具穿透力。“这条商路的利润是可以确定的,不是吗?”
“当您的军力因财富而强大,在这之后,只要您赢得一场针对花剌子模的防御战,甚至击败他时……”
“届时,您献给哈里发的将不再仅仅是金银,而是拱卫西波斯的赫赫战功!这份功业,足以让您成为塞尔柱崩溃后,这片土地上当之无愧的新的霸主!”
他停顿,观察着素檀眼中一闪而逝的火焰,决定再加一把火。
“届时,巴格达的哈里发,将不得不象昔日倚重塞尔柱素檀那样,仰仗您的兵锋,承认您的权威!这条新的商路,未尝不能随着您的铁骑,将起点直接设在伊斯法罕!建在德黑兰!直接抛开巴格达!让哈里发,来主动寻求您的支持!”
“塞尔柱……”素檀低声重复着阿莱克修斯口中的这个词,瞳孔骤然收缩,呼吸不由自主地粗重了几分。
阿莱克修斯描绘的景象太过诱人了,那不仅仅是财富。
而是通往帝国巅峰的幻景!王座下的重臣们也为之动容。
没有哪个统治者在塞尔柱崩溃之后没有幻想过这个场景,这个小子貌似真的给了他一丝能够实现的可能性。
不仅是能够保全自己,甚至……
然而,久经权力的本能还是让他迅速冷静了下来。
他猛地向后一靠,发出一声冷笑,将所有外露的情绪掩盖起来。
“很动人的演说,希腊人。但你这‘努哈方舟’。这一切,都创建在‘如果’之上——如果商路畅通,如果财富涌入,如果佐治亚牵制了阿塞拜疆……如果!我要的是现在,是眼前!你的‘方舟’,在哪里?它难道只是你用言辞编织的幻影吗?”
“陛下,”阿莱克修斯脸上露出了一个混合着无奈和自信的表情。
“至少,您现在已看清了幕后黑手是谁。仅此一点,难道不值我方才那番话?”
他不等素檀发作,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轻快而略带挑衅。
“至于‘方舟’的真伪,不如等两个月的时间再来验证?”
“还是说,您认为艾哈迈迪里的战士们,连确保大不里士在两个月的谈判期间不被阿布·贝克尔的诡计颠复,都做不到吗?”
“放肆!我的军队能守住大不里士的城墙直到老死!”
台下的大臣们看着自己的素檀果然再次被这轻描淡写的激将法给点燃了怒火,不禁整齐的摇了摇头,但同时他们心中确实也升起了一丝怒火。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阿莱克修斯见好就收,适时地露出了一个带着敬意的微笑。
“我当然相信陛下与先知的勇士们的武勇。那么,为了证明我的诚意,也为了让陛下能更直观地感受到这条商路可能带来的……小小好处。”
他转向厅外,拍了拍手。
早已等侯在外的莱昂,带着两名护卫,抬着一个沉重的包铁木箱走了进来。
箱子打开,里面并非耀眼的金银,而是些精心挑选的货物:
几匹色泽鲜艳、质地紧密的法兰德斯呢绒;
一套晶莹剔透、在波斯极为罕见的威尼斯玻璃器皿;
几瓶用蜡封口的、产自希腊的浓郁葡萄酒,额,“葡萄果汁”;
甚至还有几卷用拉丁文和希腊文誊写的、关于哲学和建筑的羊皮卷轴。
“这些,”阿莱克修斯指着箱子里的东西,“是我此行随商队带来的一部分样品。在西方,它们价值不菲,尤其是这玻璃器和呢绒。我将其献给陛下,作为我个人对您,以及对未来可能展开合作的……一点微薄心意。”
实物的冲击力远胜言辞,这些货物大不里士并不常见。
“这个希腊小子到底还是对我有一丝尊重的。”素檀一边内心腹议了一句,一边走下王座。
他亲手拿起一只高脚玻璃杯,指尖感受着那冰滑奇妙的触感,脸上的怒意渐渐消散。
“这些……在特拉比松,很多?”素檀摩挲着玻璃杯,状似随意地问道。
“这只是寻常商品,陛下。”阿莱克修斯平静地回答,“若能打通商路,来自东方的丝绸、瓷器、香料,将在特拉比松与这些西方货物交换,其利润……远超想象。在一个多月后,我的人会带着第一批从特拉比松采购的西方货物返回,届时,您将看到更多、更丰富的西方物产,以验证这条商路的可行性。”
趁热打铁,阿莱克修斯开始将谈话引向具体的合作框架:“为了保障未来商路的顺畅,我们需要一些基础的约定。”
“我请求陛下,允许我的商队在大不里士城内,获得一块特定的局域,用于创建商站。商站内部,由我们自行管理,拥有居住权、有限的自治司法权,以及……建造我们祈祷场所的权利。”
他谨慎地提出了建造教堂的要求,这是能否吸引各地的欧洲商人长驻的关键。
素檀眯起了眼睛,商站和自治权是常见要求,但建造异教寺庙……他沉吟片刻,没有立刻回答。
阿莱克修斯继续道:“作为回报,凡经过此商路,在大不里士交易的货物,我们愿意缴纳固定的关税,按商品价值的……”
“商站的具体位置,以及后续的详细安排……”素檀直接出口打断了阿莱克修斯,“待你带回‘验证’再谈。”
看来,这是默许了。
只等一个多月后的货物了。
阿莱克修斯抚胸一礼:“感谢您的瑞智与远见,陛下。愿真主赐您安康,愿您的王国昌盛,直至救世主降临之刻。”
素檀微微颔首,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近乎温和的表情。
“你的礼物,我收下了。年轻人,记住你今天说的话。我期待着……两个多月后能够再次看到这些来自西方的货物。”
阿莱克修斯再次躬身,随后在宫廷侍从的引导下,与莱昂和菲利普斯一家,缓缓退出了议事大厅。
当他踏出宫门,傍晚略带凉意的风拂面而来,他才感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虽然整场会议他好象表现的无所畏惧、自信满满。
但每一步都是在走钢丝。
“殿下,您成功了。”莱昂低声道,语气中带着一丝钦佩。
“只是第一步,莱昂。”阿莱克修斯望着大不里士繁华的街景,轻声说道,“现在才只是刚刚开始。我们必须在一个月内,让素檀看到实实在在的‘黄金’。”
他抬头望向西边天空那最后一抹绚丽的晚霞,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片正在风雨中飘摇的黑海之滨。
“希望利奥他们……能撑到我们带着回去的那一刻。”
与此同时,大不里士的宫廷之内,素檀努斯拉特·艾哈迈迪里此时已经走下了王座,手中已经拿起了一杯盛满“葡萄果汁”的杯子。
财政官和几名心腹重臣躬敬地站在下方。
“你们觉得,这个希腊小子的话,有几分可信?”素檀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陛下,他的分析……确实切中要害。克尔,不得不防。”一名老将军沉声道。
“他描绘的商路,若真能实现……”财政官的眼中闪铄着金币的光芒。
素檀沉默片刻,将玻璃杯重重放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派人盯紧他,还有奥尔贝利安家。另外,”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加强东部和北部边境的巡逻,尤其是通往阿塞拜疆的方向。他若真以为我是任人拿捏的羔羊,那就大错特错了!”
他顿了顿,看着那箱礼物,最终挥了挥手,语气复杂地低语:
“准备一下,等他的商队回来……或许,我们真的需要好好谈谈,这艘‘努哈方舟’的船票,该怎么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