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午后的阳光,慷慨地洒落在特拉比松港湾墨蓝色的水面上,前几天下了一场大雨,将南部干燥高原飘散过来的灰尘都尽数的洗净了,晴朗的天气下,在港口的码头上能直接望见远处海岬的轮廓。海风带来了咸腥味、海藻腐烂的气息,以及码头区特有的、混合着鱼腥、汗臭和货物霉变的复杂味道。
一艘老旧的小渔船,此刻正慢悠悠地驶近码头。船主是一个皮肤被海风和烈日灼烤成古铜色的老渔夫,他熟练地将缆绳抛向岸上。码头上几个正在修补渔网的工人懒洋洋地接过,微微的抬了下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老米海尔,今天早上没见着你,还以为你这把老骨头终于撑不住,要歇一天了。”一个缺了颗门牙的工人笑着调侃。
老米海尔咧开嘴,露出一口被劣质葡萄酒和常年咀嚼的苦艾草染的黄黑的牙齿,拍了拍身边一个正从船舱里往外搬鱼获的健壮少年:“歇?拿什么歇?我家这臭小子可是终于长大了,前几天他还吵着闹着要去船厂学门真正的手艺,我也答应了,毕竟总不能象我一样,一辈子在海上漂着跟鱼较劲吧。家里还差点钱,得多跑几趟啊。”
少年抬起头,汗水沿着他年轻的脸颊滑落,他叫达维德。他朝工人们腼典地笑了笑,双臂用力,将一筐沉甸甸的、闪铄着银光的鲭鱼扛上肩头,稳步走上码头。
“嘿!达维德这小子,力气可真不小!”另一个工人赞叹道,“老米海尔,你好福气啊!”
老米海尔脸上满是骄傲,嘴上却抱怨:“光有力气有什么用,脑子得灵光才行。还是你们好啊,在码头上稳稳当当的。”
“好什么好!”缺牙的工人啐了一口,“你是自己有条船,饿不死。看看这码头,这几天除了你们这些打鱼的,还有几条船来?也就那些鼻孔朝天的热那亚佬的船,能从北边直接运来毛皮之类的东西,但是他们也不让咱们插手卸货,来的再多又有什么用。其他旗号的商船,这几天是越来越少了!再这么下去,我们这些靠给人卸货吃饭的,全家都得去喝西北风!”
达维德沉默地搬着第二筐鱼,听着大人们的抱怨,只是埋头干活。父子二人合力将鱼筐抬到码头边的廊桥下,这里能稍微遮阴刚好可以歇歇。达维德直起腰,用骼膊擦了把汗,习惯性地望向西边海平线。
他的动作突然僵住了。
“父亲……”他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手指向西方,“那……那是什么?”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起初只是几个黑点,但很快,黑点迅速变大,连成一片,变成了一支正鼓满风帆、朝着特拉比松港口直扑而来的舰队!船只的轮廓越来越清淅。
而在那些船只的主桅杆上,高高飘扬着的,是醒目的——黄底黑色双头鹰旗!
与此同时,几艘原本在舰队前方海域作业的小渔船,此刻正象受惊的鱼群般,拼命地摇着橹,争先恐后地向港口方向逃来。
“是科穆宁!科穆宁打来了!快跑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从码头某处响起,人群被瞬间唤醒。刚才还在闲聊的工人们如同受惊的兔子,扔下手中的一切,哭喊着、推搡着,疯狂地向城内涌去。混乱就象瘟疫一般在迅速的蔓延。
“快!达维德!把鱼抬起来,快进城!”老米海尔脸色煞白,声音急促。
父子二人手忙脚乱地想去抬那筐鱼,但沉重的鱼筐在慌乱中变得格外不听使唤。老米海尔脚下一滑,重重摔在地上,鱼筐翻倒,银亮的鲭鱼撒了一地,在尘土中徒劳地蹦跳。达维德赶紧去扶父亲,等他们再想抬起鱼筐时,汹涌的人流已经将他们冲得东倒西歪,根本无法前进。他们只能蜷缩在廊桥的柱子旁,用身体护住剩下的鱼获和彼此,眼睁睁看着远处海面上那只舰队越靠越近。
总督府内,华丽的议事厅中。
“砰!”
“你们谁能告诉我!”加布拉斯总督的咆哮声震得屋顶的尘埃似乎都在簌簌下落,他肥胖的双手重重拍在铺着丝绸的长桌上,震得杯盘乱响,“这支打着科穆宁旗号的舰队,到底是他妈的从哪里钻出来的?!他们不应该在斯蒂芬诺斯防守的里泽吗?!怎么会从西边,从我们的家门口冒出来?!”
厅内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平日里高谈阔论的贵族、官员们,此刻要么死死盯着自己的鞋尖,要么眼神飘忽,不敢与总督那喷火的目光接触。
“狄奥多西!”康斯坦丁点名守城官,“你说!”
“废话!”康斯坦丁粗暴地打断他,“这些我不知道吗?我问的是他们从哪里来!你的斥候都是瞎子吗?!”
狄奥多西嘴角抽搐了一下,无言地低下头。
康斯坦丁又指向掌管税收和港口的官员:“你们呢?港口的了望塔是装饰吗?为什么没有预警?”
税务总管擦着额头的冷汗,支支吾吾:“大人…最近…最近往来船只稀少,了望的人可能…可能松懈了…我一直在忙于核算上缴君士坦丁堡的税款,实在是…”
“要我说,都是斯蒂芬诺斯大人的错!”一个年轻贵族在此时站起来,急于撇清责任,“如果不是他坚持要带走几乎所有的军队,城里怎么会如此空虚!他说不定……说不动早就跟佐治亚人搭上关系了……”
“对!没错!”
“就是斯蒂芬诺斯轻敌冒进!”
“他现在人在里泽,到底在干什么?!”
一时间,议事厅变成了喧嚣的菜市场,所有矛头都指向了不在场的斯蒂芬诺斯。恐惧和自保的本能,让这些平日里道貌岸然的统治者们,毫不尤豫地将失败与未知的责任推给远方此时根本不会开口辩解的他们的同胞。
康斯坦丁看着这群吵吵嚷嚷、互相攻讦的臣属,一股悲凉感涌上心头。这就是他统治的基石?一群只知道享乐和推卸责任的蠹虫!
“够了!”他再次咆哮,声音也带上了一丝疲惫和沙哑,“现在!告诉我!现在该怎么办?!”
喧嚣瞬间平息。所有人都象是被掐住了脖子,目光游移,有人甚至恨不得把脑袋缩进袍子里。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名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声音带着激动的色彩:“总督大人!舰队…科穆宁的舰队,没有进攻!他们在港口外转了几圈,然后就…就升起满帆,继续向东去了!”
“什么?走了?”
“我就说嘛!他们肯定是看到我们城防坚固,吓跑了!”
“说不定只是路过的…”
“虚惊一场,真是虚惊一场!”
刚刚还死气沉沉的议事厅,瞬间又活了过来,充满了快活的空气,仿佛打了一场大胜仗。康斯坦丁看着这群瞬间变脸的家伙,胸口一阵发闷。他强压下怒火,深吸一口气,继续追问传令兵:“你看清楚了?确实走了?往东去了?”
“千真万确,大人!往东去了!我还爬上了望塔看着他们跑远了才来禀告的。”
康斯坦丁沉吟片刻,理智告诉他这绝不寻常。“立刻派出几艘快船,追上他们,然后远远地跟着,我要知道他们到底要去哪里,要干什么!”
在刚才的会议中,一直冷眼旁观的,还有一位特殊的客人——乔万尼·德西亚,热那亚共和国驻特拉比松商站的代表。他自始至终都保持着沉默,只有那双灰色的眼睛里,却不时在总督康斯坦丁的脸上游弋着。
会议在一种荒诞的“胜利”氛围中结束后,乔万尼面无表情地回到位于繁华商业区的商站。他的书房里,一名助手早已等侯多时。
“先生,我们刚从一艘从克里米亚过来的货船那里得到一些零散的消息。”助手低声汇报,“船主说,他们路过西边的科提奥拉和奥伊纳翁时,看到港口似乎有异常,隐约有火光,而且没有看到往常的引航员和税务官。当时他们赶着交货,没有细究。现在想来……”
乔万尼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看似恢复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城市,缓缓开口:“西边据点可能易主,东部里泽战事胶着,现在又有一支强大的舰队无视特拉比松,继续东进……这意味着,特拉比松的局势有变化啊。”
他转过身:“康斯坦丁总督和他那群蠢货,还在为敌人的暂时离去而庆祝。他们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被装进了一个精心编织的口袋里。”
助手小心翼翼地问:“那我们需要做些什么吗,先生?是否要警告总督……”
“警告?”乔万尼嗤笑一声,“为什么要警告?我们的责任是为热那亚获取最大的商业利益,而不是替一个愚蠢且即将倒台的政权殉葬。立刻以最低调的方式,检查我们所有的仓库和帐目,做好……准备。另外,派人设法接触科穆宁方面,表达我们热那亚商会的……善意与中立。”
他顿了顿:“共和国必须永远保持和胜利者站在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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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派出的三艘特拉比松快船,凭借着船小灵活,紧赶慢赶,终于在第二天黎明时分,于里泽城以西的一处海湾附近,追上了那支打着科穆宁旗号的舰队。
随后就见到这只舰队往海湾里面驶去了,再三踌躇之后这三艘快船还是决定跟进去看看。
然后,他们看到的景象却让他们心惊胆战——庞大的运输船正停靠在浅滩旁,无数士兵正井然有序地涉水上岸,并在滩头迅速整队。而几艘担任护卫的战舰,则横亘在运输船的前方,挡住了他们想要仔细查看的视线。
“掉头!快掉头!”侦察船队的指挥官,一名年轻的海军军官,嘶声下令,“必须把这个消息带回特拉比松!他们的陆军在这里登陆了!斯蒂芬诺斯大人恐怕凶多吉少,要抓紧时间征兵!”
三艘快船慌忙转向,桨手们拼尽全力,试图逃离这片水域。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冲出海湾入口时,所有人绝望地看到,一支与海湾中舰队的规模大体一致的舰队,正从东方的海平面上出现,恰好封住了他们的去路!
桅杆上飘扬的,同样是那面该死的黄底双头黑鹰旗!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
年轻军官的心沉到了谷底。他试图指挥船只利用速度从舰队的缝隙中穿过去,但已经太晚了。东来的科穆宁舰队中,分出四艘桨帆船,如同离弦之箭,以更快的速度包抄过来。
战斗毫无悬念。科穆宁的海军士兵用精准的弓弩射击压制船浆,投掷带着抓钩的绳索,迅速拉近了距离。接舷战在瞬间爆发。年轻军官挥舞着弯刀,砍倒了一名跳上甲板的敌人,但立刻被另一名身材魁悟、手持战斧的佐治亚水兵缠住。兵器的碰撞声、垂死的哀嚎声、船只木材碎裂声充斥着耳膜。
不到一刻钟,战斗结束。年轻军官身中数刀,倒在血泊中,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船帆被降下,科穆宁的士兵控制了甲板。另外两艘快船也相继失去了抵抗能力。
海面上的这点波澜,并未影响到陆上的进程。阿维尔和格奥尔基已经率领完成登陆的西线军团,沉默而迅速地消失在通往里泽的沿海小道密林之中。城外,阿莱克修斯·科穆宁此刻正平静地下达全军出营列阵的命令。
也许,只有分处特拉比松与里泽两座城中的康斯坦丁与斯蒂芬诺斯叔侄二人,在这同一时刻,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悸,仿佛命运的绞索,正在朝着他们的脖颈上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