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后面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科穆宁军队,斯蒂芬诺斯·加布拉斯陷入了一瞬间的错愕,紧接着他的声音就回荡在里泽城头:“所有士兵!进入战斗位置!弓弩手上弦!滚木礌石就位!眼睛都给我睁大点!科穆宁的叛军,随时可能攻城!”
同样举止失措的守军们在斯蒂芬诺斯的吼声中开始行动起来,迅速的躲在了城墙后面,通过空洞紧张地向外面张望着。
东西两个方向,科穆宁的军队此刻已经完成了合围。
但让里泽守军意外的是,他们预想中敌人会立刻对城墙展开的猛烈的攻势却并没有到来
那些敌人只是在距离城墙大约250步的距离停住了(约370米),然后就开始不慌不忙地挖掘壕沟,树立木栅,搭建营垒。工事的修建有条不紊,仿佛他们面前什么都没有一样。
斯蒂芬诺斯站在城墙突出的那部分上,向着远处的营地张望焦急的查找着什么,好在他很快就找到了。
在那面黄底双头黑鹰旗下,一个模糊的、略显单薄的、穿着盔甲的少年身影——阿莱克修斯·科穆宁!
就是他!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他们的中间再也没有了任何的遮挡物了,如果可以的话,他现在就可以带着军队直接冲到那个小鬼的面前,然后将那个小鬼给生擒活剥了。
但他不能。他只能烦躁地在城墙上走来走去,咒骂着所有人,然后时不时的再抬头望那个方向看去。
守军以为城外的敌人是刚刚抵达,还需要再修整一晚,第二天肯定就会发动攻击了。
到了第二天,一开始确实和守军预测的一样。
日出时分,城外的敌军营地营门大开,一队队士兵开出,在城墙前宽阔的空地上展开了阵型。在将领们的打气和许诺之下,守军们也打起了精神,准备让科穆宁家的小鬼们也尝尝进攻战的残酷!
然后局势就向着不一样的方向发展下去了。他们竟然只是出营进行日常操练?!
“扎、插、刺、叉”,在前面领头的带领下直接开始练习怎么用矛了!
矛兵结束,弓弩兵又上来了。操练完毕,他们就按照原来的队形重新地退回营中。
接着对面营地就开始冒气炊烟,一切都显得是那么按部就班,甚至带着几分……惬意?
不儿?我是不是人呐我到底是不是人呐!
“大人……”后勤官趁着斯蒂芬诺斯短暂下城休息的间隙,凑到他耳边,“仓库清点完毕……所有存粮,最多……最多只能支撑三天了。这还是最大限度缩减配给的情况下。”
听到后勤官的话,斯蒂芬诺斯是彻底的明白了。
那个科穆宁的小鬼,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用士兵的生命来填平城墙!
他就象一条阴险的毒蛇,静静地缠绕着猎物,不急不躁,只等着猎物自己挣扎着耗尽最后自己的最后一丝力气。
他肯定知道城内的存粮情况!他什么都知道!从自己一开始选择从特拉比松出来他就知道!
自己就象一个被剥光了衣服的小丑,所有的底牌和弱点,都赤裸裸地暴露在对方眼中。
突围!对,还可以突围!
然后他看了一圈城墙上的那些士兵。经过三日血战的消耗,又经历了被反包围的绝望,此刻他们的士气早已跌落谷底。
带着这样一支军队出城野战,恐怕刚看到敌军的数组就会瞬间崩溃。西边的部队虽然没有交过手,但是他们的营盘都立在各处要道上,根本就不可能硬冲过去。直接对着前面那个科穆宁小鬼的营地冲?那后面是黑海!游回去吗!
他不服啊!
不,我还有机会!谁说往前面冲是黑海了!唯一的机会!抓住他!只要抓住那个科穆宁的小鬼,一切就还能翻盘!这疯狂的念头一旦产生,就再也无法遏制了。
他猛地站起身来,眼睛在身边的私兵头领身上点了下。“跟我来。”
在城墙上面一处僻静的角楼里,斯蒂芬诺斯召见了他的私兵队长。两个人密谈了很久,斯蒂芬诺斯的护卫就守在外面,任何人不准靠近。
当斯蒂芬诺斯再次出现时,他下达了一个让所有士兵愕然的命令:
“今晚加餐!所有人吃饱!明天清晨,我们往西边特拉比松方向突围!”
消息传开,守军一片哗然,但饥饿很快压倒了疑虑。
当晚,许久未见油腥的士兵们分到了比平时多一倍的食物,甚至还有少量肉干。尽管气氛依旧压抑,但咀嚼和吞咽的声音还是给死寂的城池带来了更多的活力。
然而,在这几天一直与士兵通吃同住的斯蒂芬诺斯将军,却并未出现在用餐的人群中。一同消失的,还有他最为内核的两百名私兵。
见到这个情况,一些机灵的士兵互相交换着眼神,然后悄悄挪动着身体,慢慢的没入了城墙根下的黑暗之中,消失不见了。
紧接着,在城墙上面不被人注意的一个角落里,出现了几道黑影。他们用绳索从城头滑下来,落地后立刻伏低身体,趴在一块石头后面一动不动。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继续起身,然后冒着腰往远处那片灯火通明的营地潜去。
当天更晚一些的时候,月亮已经被云层遮挡,此时整个世界都陷入了黑暗之中。
在里泽城一个废弃的、靠近海岸的出水口,一队人马正静静地鱼贯而出。
他们没有打火把,每个人的盔甲外面都罩着一层黑衣,武器也用布条包着避免反光。他们没有骑马,只是沉默地牵着战马的嚼头,尽可能减少一切声响。
在距离科穆宁营地外围壕沟还有约一百步的距离的时候,斯蒂芬诺斯深吸一口气,打了个手势,队伍停了下来。
士兵们无声地翻身上马,检查武器。斯蒂芬诺斯最后回望了一眼里泽城的方向。然后朝着营地中央那顶最大的、依稀有人影走动的帐篷,冲了过去。
“为了加布拉斯的荣耀!”他压低声音,从喉咙里挤出嘶吼,随即猛地一夹马腹!
两百匹战马同时激活,马蹄声起初还显得有些沉闷,随即骤然变得密集如擂鼓,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骑兵们组成一个尖锐的楔形阵,斯蒂芬诺斯就是那个最锋利的箭头,朝着他认定的目标——中军大帐,发起了冲锋!
月亮恰好在此时也从乌云的遮挡中显露出来,为冲锋的骑兵们照亮了前进的道路,一切都仿佛是那么的顺利,一些骑士已经忍不住开始呼嚎了。。
然后,就当冲在最前的斯蒂芬诺斯的马速提升到极致的瞬间,他猛地感觉到自己的坐骑前蹄一软,伴随着一声惊恐的悲鸣,巨大的坠落感将他连同战马一起狠狠的摔进了一个深坑里面!
“轰——!”“咔嚓!”
“有陷阱!”
“啊——!”
接二连三的巨响和惨叫声在他身后响起。斯蒂芬诺斯摔得七荤八素,沉重的盔甲与地面撞击让他眼前发黑,耳中全是战马的骨折声和士兵的哀嚎声。
他挣扎着爬起来,晃了晃嗡嗡作响的脑袋。
而就在这时,整个世界瞬间亮了起来,在黑暗中待久了的斯蒂芬诺斯的双眼重新适应了光亮之后发现是无数支火把几乎在同一时刻,从营地木栅后的阴影中举起!
火光的旁边,是无数张冷漠的脸,此时一张张已经张开拉满的弓弩正对着自己的部队!
营地寨门旋即打开,一队精锐的佐治亚步兵簇拥着一个身影走了出来。
为首者,正是那个他恨之入骨又渴望擒获的少年——阿莱克修斯·科穆宁。他穿着整齐的盔甲,平静地注视着在陷坑中挣扎的斯蒂芬诺斯。
“你……”斯蒂芬诺斯想要怒吼,一股淤积的怒气在此刻却直冲他的脑袋。羞恼、愤怒、耻辱、不甘、绝望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他的视野迅速变得模糊,直接栽倒在了坑中。
…
斯蒂芬诺斯做了个梦,梦到自己率领着自己的部队成功的冲到了科穆宁小鬼的营帐中,一路上畅通无阻,但是这个科穆宁小鬼还不等自己说什么,对方竟然直接抹脖子死了!
不得已他只能带着部队在敌军的大营之中往外杀去,然后又掉进了一个大坑,区别是这次的大坑里面满是利刃,自己连人带马直接被扎成了刺猬,大坑周围的弩箭也尽数的对着自己射来。
“唔……”一身冷汗的斯蒂芬诺斯从梦中惊醒,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顶简陋的行军帐篷里,身下是粗糙的羊毛毯,整个帐篷里面除了自己再也没有其他人了。
挣扎着坐起来,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一样疼痛。
他跟跄地走到帐篷口,掀开布帘,午后逼人的热浪和光线瞬间涌了进来,让他一阵眩晕。
他眯起眼睛,适应着光线,然后,他看到了。
远处,里泽城的城头上,那面熟悉的、代表加布拉斯家族的旗帜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迎风招展的黄底黑色双头鹰旗。而在城墙下方,靠近港口的地方,设立了一片新的营地,栅栏之内,密密麻麻挤满了一群人,他们只是穿着里衣。
他们无人看守,只是麻木地或坐或卧,至于武器和盔甲的痕迹,确实是一点也没看到。
完了。一切都完了。这是他内心中此刻唯一浮起来的想法。
“你醒了?加布拉斯。”
一个平静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斯蒂芬诺斯身体一僵,缓缓地转过身。
阳光下,他的面容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还有那双科穆宁的棕色眼睛。
斯蒂芬诺斯看着这个毁掉他一切、让他一败涂地的少年,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所有的不甘、愤怒和诅咒,都化为了从胸腔深处挤出的一声带着铁锈味的叹息。
“你赢了,科穆宁家的小鬼。”他的声音干涩沙哑,每一个字都象是在磨损他最后的生命,“整个特拉比松……都将是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