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陈立言的办公室。
邓一川将一杯刚沏好的热茶轻轻放在陈立言办公桌上,低声汇报:“领导,教育厅张厅长刚才来电话,说《若干措施》征求意见阶段已经结束,收到了不少反馈,其中有些声音比较尖锐。”
陈立言从一份关于京州市产业升级的报告中抬起头,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恩,意料之中。把汇总的主要意见整理出来,重点标注那些有代表性的反对声音。”
“好的。”邓一川点头,随即又略显迟疑地补充,“另外岩台一中李华燕校长也私下联系了我,表达了一些忧虑。”
陈立言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哦?李老师怎么说?”
“他说,学校内部有些老教师情绪比较大,担心按照新办法,学校的生均经费、项目申请都会受影响,怕教程质量下滑,对不起学生,也怕丢了母校的颜面。”邓一川尽量委婉地转述。
陈立言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窗外迷朦的雨景。母校,这个承载着他青春记忆和深厚情感的地方,如今却成了他推动改革需要直面甚至“开刀”的对象。
他理解老师们的担忧,那是一种对熟悉模式的依赖和对未知变化的恐惧。
“一川,你回复李老师,”陈立言的声音平稳而坚定,“就说我说的,岩台一中的‘颜面’,从来不靠特殊照顾维持,而是靠一代代师生真刀真枪拼出来的教程质量和社会声誉。让他转告老师们,把心放在肚子里,把精力用在教程上。只要自身过硬,无论规则怎么变,岩台一中都倒不了!”
“明白。”邓一川记下。
“还有,”陈立言补充道,“告诉张厅长,不用回避矛盾。把所有意见,尤其是反对意见,原原本本带到专题会上。我们要听的,就是真实的声音。”
几天后,关于教育改革方案争议的专题会议在省政府常务会议室召开。与会的除了相关职能部门,还特意邀请了部分教育界专家、一线校长和教师代表。
会议一开始,气氛就有些凝重。
一位来自省内另一所知名重点中学的老校长率先发言,语气激动:“陈省长,各位领导,我不是反对公平,但教育资源分配不能搞绝对平均主义啊!我们这些老牌重点,是经过几十年积累才形成的优势,集中资源办好优质校,才能出人才、出成果,才能跟其他教育强省竞争!现在这么一搞,优势稀释了,我们拿什么去竞争?”
一位来自相对落后地区的县教育局长则表达了另一番苦衷:“我们举双手赞成省里的改革方向!但我们担心的是,这个‘因素法’在实际操作中,能不能真正向我们这些薄弱地区倾斜?以往省里下拨资金,很多时候还是盯着那些有基础、见效快的‘亮点’学校,我们这些底子薄的,喊破喉咙也争不到多少资源。新方案能不能真正打破这种‘嫌贫爱富’的惯性?”
还有一位研究教育政策的专家从理论层面提出了担忧:“创建模型是好事,但模型是死的,现实是活的。如何确保设置的‘因素’和‘权重’是科学合理的?如何防止在执行过程中出现新的‘跑部钱进’,为了符合模型参数而弄虚作假?监督和评估机制必须同步跟上,否则好经也可能念歪。”
争论非常激烈,各方代表都从自身立场和认知出发,阐述了各自的道理和忧虑。支持者认为这是促进教育均衡、维护社会公平的必由之路;反对者则担忧会影响教育质量和效率,挫伤办学积极性。
陈立言始终认真倾听,偶尔在笔记本上记录几句。他没有急于表态,更没有打断任何人的发言。
等到所有代表都充分表达了意见,会议室暂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陈立言合上笔记本,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缓缓扫过在场每一张面孔。
“同志们,各位老师,各位校长,”他的声音沉稳,打破了会议室的寂静,“刚才,我听了大家的发言,很受启发,也很感慨。有人说这是理想主义,有人说这会挫伤积极性,也有人担心执行会走样,这些担心,都有道理,都是我们在推进改革中必须面对和解决的真问题。”
他停顿了一下,让众人消化他这句话。
“但是,”他的语气陡然加重,“我们不能因为有困难,就停下改革的脚步!不能因为触及了某些固有的利益格局,就畏缩不前!”
“我们推动教育公平,不是为了搞绝对平均主义,更不是为了打压优质学校!”陈立言的目光看向那位重点中学的老校长,“优质校的底蕴和优势,应该体现在教育教程的创新上,体现在人才培养模式的探索上,而不是体现在持续获取超额资源上!真正的竞争力,来自于内函发展,而不是资源拢断!”
他转而看向那位来自落后地区的教育局长:“我们创建新的分配机制,内核目的之一,就是要坚决扭转‘嫌贫爱富’的倾向!就是要通过制度化的方式,确保资源真正向薄弱地区和薄弱学校倾斜!这一点,省委省政府的态度是明确的,决心是坚定的!相关的监督和问责机制,会在配套细则中明确。”
最后,他面向所有人,语气深沉而充满力量:“我知道,任何改革都不可能让所有人立刻满意,都会经历阵痛。可能会触动一些学校的既得利益,可能会改变一些我们习以为常的工作方式。但我们要想一想,教育的初心是什么?是为了培养少数精英,还是为了提升整个民族的整体素质?是为了维护少数学校的‘颜面’,还是为了给每一个孩子提供公平的起跑线?”
“这件事,再难也要做下去!”陈立言斩钉截铁地说,“因为这不只是一项教育工作,它关系到社会公平正义,关系到党和政府的公信力,关系到无数家庭和孩子的未来!在这个原则问题上,我们没有退路!”
他的话语在会议室里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先前激烈的争论似乎在这一刻沉淀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有思考,有触动,也有被这种决心所感染的力量。
会议结束后,陈立言特意走到那位重点中学的老校长面前,伸出手:“老校长,您的担忧我理解。但我相信,以贵校的底蕴和实力,即使在不依赖特殊资源的情况下,依然能够引领风骚。关键是转变思路,从‘等靠要’转向内函发展、特色发展。”
老校长握着陈立言的手,神情复杂,最终化为一声长叹:“省长,道理我懂……只是,需要时间适应啊。”
“会给时间,也会有过渡期政策,但方向不会变。”陈立言用力握了握他的手。
走出会议室,邓一川跟在陈立言身后,轻声说:“领导,刚才会上……”
“不用多说,”陈立言打断他,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依然锐利,“把会议纪要整理好,特别是那些反对意见和担忧,要原汁原味地反映出来。下一步,就是要针对这些问题,把配套措施打磨得更细致、更可操作。改革,光有决心不够,还要有智慧和耐心。”
陈立言知道,这场关于教育公平的硬仗,才刚刚拉开序幕。前方的阻力不会小,但他已做好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