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深了。
二十年来,这是她第一次在人前落泪。
而且,还是在一个男人面前。
她端起沈然刚刚为她斟满的酒,又是一口饮尽。
辛辣的酒液灼烧着她的喉咙,也灼烧着她的心。
“我以为我要死在那个雪夜里了。”
纪清商的声音,依旧很低,很平。
“但是,我没死。”
“天快亮的时候,舅母怕我真的死在她家院子里,会惹来官府的麻烦。”
“她让下人把我拖了出去,扔在了街角。”
“像扔一条没人要的死狗。”
沈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他知道,此刻的纪清商,不需要任何安慰。
她需要的,只是一个听众。
“我在街上流浪了半个月。”
“偷过,抢过,跟野狗抢过吃的。”
纪清商自嘲地笑了一下,“后来,我遇到了师父。”
“拘魂阁的上一任阁主。”
“他看见我的时候,我正用一块石头,砸死了一个比我大好几岁的乞丐。”
“因为那个乞丐,抢了我好不容易才讨来的半个馒头。”
她的语气,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但沈然能想象出那幅画面。
一个瘦弱的小女孩,满身污泥,眼神却像一头饥饿的狼崽。
用最原始的暴力,守护着自己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师父说,我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料。”
“他把我带回了拘魂阁,教我武功,教我读书,教我怎么杀人,教我怎么看透人心。”
“我学得很快,比任何人都要快。”
“因为我知道,只有变得更强,才能不受人欺辱。只有把命运握在自己手里,才不会再被人像垃圾一样扔掉。”
纪清商抬起头,那双勾魂夺魄的凤眸里,第一次出现了某种迷茫。
“我杀了舅舅一家,三十七口,鸡犬不留。”
“我接管了拘魂阁,把它发展成江湖第一的杀手组织。”
“我以为,我己经报了仇,也掌控了所有。可是”
她没有说下去。
可是,为什么还是不快乐?
为什么每当夜深人静,那种被抛弃的冰冷,还是会从骨子里渗出来?
她以为自己是金陵城最顶端的猎手。
可她心里清楚,自己从未真正走出过那个大雪纷飞的院子。
她活在复仇与掌控的阴影里,像一根绷紧的琴弦,从未有过片刻的放松。
大堂里再次陷入了死寂。
只有烛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许久,沈然才缓缓开口。
他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你错了。”
纪清商猛地抬头,看向他。
“你以为你活在复仇的阴影里,但其实不是。”
沈然的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却仿佛能映照出她灵魂最深处的模样。
“你的舅舅一家,在你眼里,根本算不上是仇人。”
“杀了他们,对你而言,就像是踩死几只碍眼的蚂蚁,不过是清扫你人生道路上的一点垃圾而己。”
纪清商的心,猛地一颤。
是的。
她对舅舅一家,早己没有恨。
剩下的,只有极致的漠视。
“你以为你追求的是掌控,但也不全对。”
沈然拿起酒坛,又为她斟满了一碗酒。
“你过往的挣扎,让你形成了一种本能。一种对失控的极度恐惧。”
“你不相信任何人,所以你用最严酷的规则,掌控着成百上千的杀手。”
“你觉得权力不可靠,所以你与皇子虚与委蛇,让他们成为你的棋子,而不是你的主人。”
“你觉得情感是弱点,所以你用魅惑与高傲包裹自己,让所有男人都敬畏你,却不敢靠近你。”
沈然每说一句,纪清商的脸色就更白一分。
她感觉自己在这个男人面前,就像一个没穿衣服的人。
所有的心思,所有的伪装,都被他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这种被彻底洞穿的感觉,让她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
“你不是活在复仇的阴影里。”
沈然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魔力。
“你是活在那个雪夜里,那个被抛弃的小女孩的影子里。”
“你做的所有事情,都不是为了复仇,而是为了向那个曾经无助的自己证明,你现在有多强大。”
“你的强大,并非源自仇恨。”
“而是源自你对不被掌控的极致渴望,源自你对自身命运最彻底的掌控欲。”
轰!
沈然的话,像一道惊雷,在纪清商的脑海里炸开。
掌控欲?
这个词,她从未用来形容过自己。
她一首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复仇,为了不再受辱。
可沈然的话,却为她提供了一个全新的,她从未想过的视角。
原来是这样吗?
她不是在向敌人复仇。
她是在向那个软弱的过去宣战。
她不是在享受权力。
她是在享受那种将一切都牢牢抓在手里的,绝对的,安全感。
沈然看着她震惊的模样,淡淡一笑。
他继续说道:“但这种掌控,还不够。”
“你掌控了手下的性命,掌控了合作者的野心,却唯独在压抑自己的情感和欲望。”
“你不敢爱,不敢恨,不敢真正地放松。”
“因为你怕,一旦有了情感,你就会再次变得软弱,再次被人掌控。”
“纪清商,这不叫强大,这叫束缚。”
“你自己,给自己上了一道最坚固的枷锁。”
沈然站起身,走到她面前。
他没有居高临下,而是微微俯身,目光与她平视。
“真正的自由,不是压抑一切。而是掌控一切。”
“掌控你的事业,掌控你的敌人,也掌控你的情感,掌控你的欲望。”
“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想爱就去爱,想杀就去杀。”
“当你能随心所欲地驾驭自己的一切,而不是被过去所束缚时,你才是真正挣脱了那个雪夜的,无所不能的拘魂阁主。”
沈然的话,每一个字,都像重锤一样,敲在纪清商的心上。
这些话,不是安慰,更不是怜悯。
这是一种更高维度的剖析与指引。
他没有试图把她从阴影里拉出来。
而是告诉她,如何成为那个阴影的,真正的主人。
纪清商呆呆地看着他。
眼前的男人,俊朗内敛,气质沉稳。
但他的智慧与格局,却仿佛能包容整个天地。
她见过心机深沉的皇子,见过杀人如麻的魔头,也见过权倾朝野的大臣。
可没有一个人,能像沈然这样。
只用寥寥数语,就将她二十多年的人生,看得如此透彻。
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
自己所以为的掌控全局,在他面前,是多么的可笑。
她像一个在池塘里称王称霸的鱼。
而他,是那个站在岸边,俯瞰着整个江海的人。
一股前所未有的情绪,从她的心底最深处,猛地涌了上来。
纪清商看着沈然,那双总是带着威严与魅惑的凤眸里。
此刻,只剩下了震撼,敬佩。
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