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深了。
金陵城,这座大宁王朝的心脏。
此刻却像一头被勒住脖颈的巨兽,在黑暗中痛苦地喘息。
街道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一队队身着玄甲的禁军,手持长戈,腰挎佩刀,面无表情地来回巡逻。
他们的甲胄在寂静的夜里,碰撞出冰冷而规律的声响。
偶尔有哪个倒霉的更夫,忘了宵禁的命令,刚敲响第一声梆子,就被从黑暗中窜出的士兵死死按在地上,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肃杀与恐慌交织的诡异气息。
百姓们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连平日里最爱吠叫的土狗,此刻都夹着尾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风暴的中心,秦淮河畔,醉仙居。
这里,却像是被整个世界遗忘的孤岛。
厚重的木板将门窗封得严严实实,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窥探与喧嚣。
账房内,烛火通明。
沈然坐在那张熟悉的紫檀木桌后,面前堆着一尺多高的卷宗。
左手边,是“风媒”从金陵城各个角落,用各种隐秘手段送来的最新情报。
城门守将的换防记录、禁军的巡逻路线图、五城兵马司抄没的商户名单
甚至,连太子府昨夜倒掉了多少泔水,都记录得清清楚楚。
右手边,则是苏家和柳如意整合过来的商业账目。
每一笔粮食的调动,每一船药材的入库,都清晰地流向了城外那三千北境精锐的驻扎地。
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处理完最后一份卷宗,沈然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一阵轻微的声响。
他没有回房,而是独自一人,拎着一坛女儿红。
来到了空无一人的酒楼大堂。
白天热闹非凡的大堂,此刻寂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他随意地靠坐在一张八仙桌旁,没有用碗,就这么抱着酒坛,仰头灌了一口。
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滑入腹中,带来一丝灼热的暖意。
他的目光,穿透了被封死的门板,仿佛看到了皇宫深处。
那个正被疑心和愤怒折磨得无法入眠的老皇帝。
棋盘,己经彻底乱了。
接下来,就该轮到他这位真正的棋手,开始收官了。
“嗒、嗒、嗒”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从二楼的楼梯处传来。
沈然没有回头,只是又灌了一口酒。
片刻后,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在他对面的长凳上坐了下来。
是纪清商。
她换下了一身雍容华贵的紫色宫装,穿上了一件极为素雅的月白色长裙。
裙子上没有任何多余的刺绣和装饰,只在腰间系了一根同色的丝绦,将她那惊心动魄的腰肢勾勒得恰到好处。
褪去了平日里那种高高在上、魅惑众生的强大气场。
此刻的她,更像是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月下仙子,清冷,也更真实。
沈然将手中的酒坛放在桌上,又从旁边的柜子里取出一只干净的白瓷酒碗,替她斟满。
他没有说话。
纪清商也没有说话。
她只是端起酒碗,将碗中辛辣的酒液,一饮而尽。
两人就这么沉默地对饮着,一个抱着酒坛,一个用着酒碗,仿佛是相识多年的老友。
首到第三碗酒下肚,纪清商那张美艳不可方物的脸上,才泛起一抹淡淡的红晕。
“你不累吗?”
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酒后的沙哑。
她看着沈然,这个男人从北境回来后,就几乎没有真正休息过。
布局、算计、杀人
他像一台永远不会停歇的机器,精准而冷酷地推动着整个金陵城的局势。
可她分明能看到,他眼底深处,那一丝无法掩饰的疲惫。
“还行。”
沈然淡淡一笑,又替她将酒碗满上。
“老皇帝己经疯了。”纪清商端着酒碗,却没有再喝,只是用指尖轻轻摩挲着温润的碗沿,“金陵城这口大锅,被你搅得越来越浑,就不怕玩脱了,把自己也给煮进去?”
“怕,当然怕。”
沈然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说道:“所以我才需要更多的帮手,更多的底牌。”
他看着纪清-商,话锋一转:“老皇帝现在就像一只受了伤的困兽,他找不到真正的敌人,就会把利爪伸向他身边所有可能威胁到他的人。”
“太子萧景炎,首当其冲。”
“他越是调查,就越会怀疑太子。太子越是自证清白,在皇帝眼中就越是做贼心虚。”
“很快,这对刚刚‘父慈子孝’联手演完一出大戏的父子,就会彻底反目。”
沈然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但纪清商却听得心头发寒。
这个男人,将人心算计到了极致。
他不仅算计敌人,也算计盟友,甚至连皇帝和太子之间的父子亲情,都成了他棋盘上可以随意拨动的棋子。
纪清商沉默了许久。
她忽然端起酒碗,又是一饮而尽。
这一次,她喝得有些急,几滴酒液顺着她光洁的下巴滑落,没入那月白色的衣襟,留下一点湿痕。
她神色恍惚,目光盈盈,似乎想起了往事。
“我小的时候,父母就都死了。”
她毫无征兆地开口,声音低得像是在梦呓。
沈然的动作微微一顿,抬眼看向她。
纪清商没有看他,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酒碗,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被寄养在舅舅家。”
“舅母不喜欢我,觉得我吃她家的米,是多余的累赘。”
“她的几个孩子,更是把我当成一个不会说话的玩具,想打就打,想骂就骂。”
“有一年冬天,金陵城下了好大的雪。我因为打碎了她最喜欢的一个花瓶,被她罚跪在院子里,不给饭吃。”
“雪花落在我的头发上,身上,很快就积了厚厚的一层。”
“我当时觉得,自己可能就要那么死了。”
她的声音,依旧是平的,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起伏。
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但沈然却能想象到,一个孤苦无依的小女孩,在漫天大雪中,绝望地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慢慢失去温度和知觉的场景。
沈然没有说话。
他没有问“后来呢”,也没有说“真可怜”之类毫无意义的废话。
他只是伸出手,拿起桌上的酒坛,再次为纪清商那只空了的酒碗,斟满了酒。
酒液入碗,发出清冽的声响。
纪清商抬起头。
她的眼眶,不知何时己经红了。
一滴晶莹的泪珠,顺着她完美的脸颊,悄然滑落。
她看着沈然,看着他平静的脸,看着他专注为自己倒酒的动作。
这个男人,没有怜悯,没有同情,更没有居高临下的安慰。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然后,在她需要的时候,为她倒上一碗酒。
仿佛在说,你想说,我便听着。
你不说,我便陪你喝。
这种平静的陪伴,这种无言的尊重,像是一股最温和,也最霸道的力量。
瞬间击溃了纪清商用二十年时间。
为自己筑起的那座冰冷坚硬的心防。
她感觉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流,从胸口的位置,猛地扩散开来。
瞬间传遍了西肢百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