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8章 ——我问初心与初愿
在自嘲“能者多劳,天经地义”之后。
少年道童又望著苏尝,微微一笑,“不过好在万年之后,我也算是找到了一条或许可行的解决之道。“
说到这,他话语顿了顿,视线落在苏尝身旁的阮秀身上。
苏尝轻轻握紧了青衣女子的手心,示意她不用再过度唤醒神性。
这细微动作自然逃不过道祖的眼睛。
少年道童微不可察的点点头后,看向眼眸半金的女子,问道,“道友对於眼前所在意之的来歷,应该多少有所知晓吧?”
关於苏尝身上的特別之处。
如今数座天下,如果撇开已故的齐先生不谈,完全知晓此中详情的,大约不超过五个人。
便是道祖自己,也是一步步拼凑出全貌。
在齐静春护驪珠落地前,向他借荷叶伞时,两人曾有过一次短暂的交谈,期间多少提到了一点。
后来他的首徒李希圣,因李宝瓶的关係与苏尝多有接触,对其身份也有所判断。
在受青童天君所託,找邹子问出苏尝那个问题“这星宇到底是扩张,收敛,亦或者不变。”时。
李希圣心中便已经有了答案。
苏尝之所以那么篤定,是因为他自己就有別於这世间原有的“—”所衍生的一切事物,是那个例外。
也是这宙宇增添新质的明证。
他就像天外而来的一点小水滴,滴入满而不溢的水碗里,必定会打破水面的平静。
扎著马尾辫的阮秀,桃叶似的眼眸微微眯起,嘴角跟著轻翘。
她望向苏尝柔声道,“知道的,知道的。”
就连齐人之福那个章,她也是知道的。
当初在小镇外青牛背山坡的小湖边,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她便察觉了苏尝的与眾不同。
那种不同,不只是对方明澈有趣的心境,也不只是少年谈吐见闻中透出的与小镇土生土长百姓的差异性。
而是对方整个人都由內而外散发著,无论她身为昔日天庭至高,还是转世重修之后,皆前所未见的新奇“味道”。
於爱吃的她而言,这般特別的少年人,本是最勾人馋虫的“甜点”。
不过起初是捨不得,后来则是没想过“吃”
在点点滴滴的相处间,不想要再次一无所有的阮秀髮自內心的觉得。
就这样与对方相守相伴、相互改变,便已经是最好的事情。
见阮秀早已知晓,道祖便未將这位故人排除在脉络之外,转而看向中年僧人与儒衫老人,进一步挑明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这个道,这个理,两位应该不需要我多讲吧?“
静水变流水,水流则不腐。
他相信来小镇的其余两位,能明白这个道理。
哪怕苏尝只是一点天外的雨滴,身上承载的新“—”或许有限。
但一,就是一,位格摆在那里。
只要对方將所代表的道走到至极,未尝不能以新一熔炼旧一,让几座天下焕然一新。
听见道祖的话,在座几人神色各异。
中年僧人双手合十,缓缓唱了一声佛號,声里带著几分轻嘆。
儒衫老人则微微垂目,指尖轻捻袖口,面色添了些不自然。
正如方才所言,当年河畔议事之时。
是道祖主动揽下重任,要为未来註定渐趋死水一潭的几座天下,寻出破局之法。
如今道祖已然隱隱表露,他找到的破局关键,恰是眼前青衫年轻人。
可在另外两位一教之祖心中,终究顾虑重重。
尤其是至圣这边,有些不愿见到儒家学宫在浩然天下的统治地位就此被彻底推翻,故而一时难以下定决心去承认。
相较於佛儒两位始祖心中的五味杂陈。
苏尝望著眼前看似少年模样的道祖,心底反倒多了几分真切的尊敬。
一则是万年前,道祖便敢主动扛下这份关乎天下存续的责任。
二则是哪怕刚刚他与对方同行时,亲口承认推翻三教的统治是自己的心里话,之后也一定会去青冥天下。
但对方却依旧在为这份承诺,以客观视角做著决定。
因为佛陀与至圣先师的沉默。
气氛一时间陷入沉寂。
直到景清、暖树、米粒端著茶水,进入小院里后,才稍稍缓解了几分。
中年僧人接过米粒奉上的茶水后,拿开茶盖后,却没有喝茶,只是捧著茶碗,不语的看著其中叶片沉浮。
儒衫老人接过暖树捧上的茶后,一手托盏,一手覆在茶盖上,好似不愿打开一般。
只是儘管他已按紧了茶盖,犹自可见裊裊的水雾,从碗盖间的缝隙中升腾蔓延,倒出缕缕沁人心脾的茶香,縈绕鼻尖。
景清把茶碗放在道祖身前后,刚准备开溜,却被少年道童拽住胳膊。
青衣小童有些纳闷道,“道祖您老人还有什么事情吩咐?”
少年道童笑咪咪道,“都拍过了那么多人肩膀,也不差多来几个了。看见那边两个没,都去拍拍。
我保证你以后煮酒论英雄,相逢没敌手。“ 景清满头汗水,使劲摆手,一言不发。
道祖您老人家坑我呢?!
道祖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怕什么,不大气了不是?“
景清双脚立定,身体后仰,差点当场落泪,连连摇头道,“不去了,真的不去!我们落魄山的山风,第一大宗旨,就是以诚待人——”
听到他说起以诚待人,少年道童这才忽然一笑,放开他的胳膊。
景清有些后怕的拍了拍心口,小心翼翼的猫在苏尝身后,生怕再被拽走。
两人的谈话,终归是让儒衫老人听了个清。
他看向在一旁侍立的小丫头暖树,轻声问,“你是怎么看待你家山主的?”
骤然被天下读书人的祖师这么一问。
身为文运火蟒化身的暖树,先是有些怯怯的低下头,然后又鼓起勇气抬起脸庞回答道,“我家山主虽然是剑仙,是武学宗师,是落魄山的山主,是尝安商行的东家,剑气长城的代理隱官大人。
可是我晓得,我家山主最心心念念的,还是当个问心无愧的人。
路来,可不容易了。
我读了很多书,但直到跟在我家山主身边,才看见之前从未在意的事情。
最后我觉得道理说破天去,对於天底下的凡人百姓来说,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吃个饱饭,再多些盼头。
所以这些年我家山主一直请农家兄弟二人与神金英,培育和推广良种。
每次回了家乡,山主也都会去奶牛厂那边看一看。
我知道这是山主在提醒自己做人不能忘本呢。“
老夫子笑道,“那如果做人忘本,你家山主就能过得更轻鬆些呢?”
暖树毫不犹豫道,“我家山主说过,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老夫子闻言怔了怔,再次看了看依旧在裊裊升腾的茶雾,笑道,“不忘初心,確实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虽然三位祖师都未喝茶。
但苏尝却坦然的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自家山头上老茶树泡出的茶水。
喝完这口茶之后,青衫年轻人竟主动发问,“三位祖师对这世界都有什么期待和希望?”
少年道童洒然一笑,率先答道,“望人间眾生皆可挣脱桎梏,不再为境遇所困,可去往心之所向之处,成为心之所念之人,拥有大自由。”
中年僧人唱了一声佛號,“希望下一次沧海桑田,苦海可变福田。”
儒衫老人轻声道,“人人丰衣足食,处处书声琅琅。“
苏尝静静听著三教祖师的话,直到三人话音都落下,才接著道,“那我与诸位祖师的期望其实不谋而合。”
他话音顿了顿,又看向儒衫老人,“请至圣先师再看眼镇那条陋巷,看看陈平安的家。”
老夫子坐在长凳上望向门外,层层墙壁,阻隔不了他的目光。
最终老夫子的视线,落在那条名叫泥瓶巷的小小巷弄中。
看著院子里边的黄泥墙壁。
可以想像,那个宅子主人年少时,背著一箩筐的野菜。
从河边回家,肯定经常手持狗尾巴草,串著小鱼,晒成鱼乾,一点都不愿意浪费,嘎嘣脆。
整条鱼乾,都会被孩子囫圇吃下肚子,可能会依旧吃不饱,但是能活下去就行。
当年的陈平安就因为自个儿没有家了,才会不得不吃百家饭。
直到遇上苏尝,才在一劳一报的默契间,境况有所改变。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从淤泥里开出一朵,自心作瓶,开瓶外,是很美好。
可那些泥,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境况刚好不久的陈平安,先遭逢恶意横生的蔡金简,后遇上更加阴险的刘志茂,刘“老神仙”。
刘羡阳因为祖传甲冑,被清风城许氏妇人算计,又被正阳山老猿盯上。
齐先生为不让小镇六百户居民生生世世不墮入恶鬼道,再无转生的希望,以身抗天劫,最后化作春风而散。
谁在把凡人当螻蚁踩踏,谁在把百姓做麦草收割,谁在允许这一切的发生?
暖树说的没错,民以食为天。
嘉穀布帛二者,生民社稷之本。
家家户户,丰衣足食。
路上行人,衣履温暖。
也是至圣先师你的初心与初愿。
可万年来,儒家统治浩然天下期间,有万千种机会与选择,可以做的比我如今更好。
但最终万年后,世道却终究没有变化多少。
希望再好,不去做,对於百姓来说,也只是空中楼阁。
一切学问的初衷,都应该是服务於人。
如果拘泥於没有儒家,就没有读书人。
读书人就一定要是儒家门生。
那即使没有我推动时代更迭,儒家最终也一定会拖著浩然一起消亡而终。
听著青年並不遮掩的心声,老夫子沉默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