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底。
两位外貌年龄相近的少年一站一躺。
还站著的苏尝,除去脸上与右手的剑指略显苍白之外,並没有什么实质性损伤。
而昏迷倒下的白衣少年,则被压在一面泛著淡黄色光晕的沉重镜子之下。
一副喘不过气、隨时会死掉的模样。
看见这一幕的苏尝,读作於心不忍、实则打扫战场的隨手將这面在主人失去修为后,
一同失去烙印的雷部司印镜给收了起来。
收起战利品后,青衫少年脸上浮出一抹促狭的微笑。
隨后他就一屁股坐在了对方背上,还伸手拍了拍这只少年绣虎的脑袋。
谁说老虎的脑袋摸不得。
这摸起来不是挺乖的嘛!
虽然苏尝坐在了少年崔身上。
但他也比刚才那面被催动的雷镜要轻多了。
所以昏迷的少年崔的呼吸也比之前匀称了许多。
瞧他不一会儿就能醒过来的模样,青衫少年笑拍狗头的动作便更加愉快了。
不用谢。
谁让我是个好人呢。
还有什么帐等你醒了咱接看算。
等少年崔幽幽转醒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身上的那面雷镜已经消失不见。
不过此刻失魂落魄的他也没有心情去管一面镜子的事情了。
少年崔连续大口吸气吐气了一番,才缓缓適应自己如今的凡人之身。
隨后他转头看向坐在自己身上好整以暇的苏尝,面露惨然,
“怎么不杀我?”
面对这个被自己、齐先生以及老国师崔,三方合力算计成如今这步田地的少年绣虎的灵魂发问。
青衫少年只是耸了耸肩,
“观赏观赏你现在这个落魄模样,不比直接杀了你更让人心情舒爽?”
这位少年国师被这话壹到语气一滯,一时之间竟然无言以对。
对方这话还真没说错。
瞧瞧自己七窍流血后的血跡还未乾,又面朝向下扑进了井底泥泞里的模样。
活像是只被人宰杀一半,又扔进了泥坑的鹅一般。
確实够惨。
但最惨的还是他一身原本十境的修为,此刻已经全然不剩半点。
先是算计不成道心破碎,再受文脉牵连掉五境。
然后又被苏尝用手中的春字印狠盖额头,打散最后剩余的下五境修为。
如今已经他除了这幅天生金骨玉肌的空躯壳之外,其他已经完全与凡人无异。
想到这的少年崔,不禁悲从中来。
他咬牙切齿的骂著另一个自己,
“老狗啊老狗!你居然坏到连我都骗!”
能听见他心声的苏尝,当然知道此时少年崔只骂那位老崔。
不是意味著对方对自己和齐先生心中没有愤怨,
只是因为这个少年国师很清楚形势比人强,不得不装作没看见罢了。
少年崔明白他要是说出一点不该说的话,让就坐在自己身上的苏尝听见。
这个青衫少年绝对会毫不客气的把自己这头少年绣虎,揍成绣不了一点的狗子。
所以他只能大声骂著另一个自己,而且越骂越起劲。
到最后,这位少年国师把自己沾满血污的脸一抹“既然他崔这么坑害老子,那老子以后就跟他划清界限。
从今往后,我就叫崔东山!”
隨后他望向身上的少年,好像是在询问对方自己取的这个名字好不好一般。
然而苏尝却並没有对他的名字给出评价。
他只是在心中计数完如今自称崔东山的少年,刚刚在心中暗骂了自己与齐先生多少次之后。
便又掏出了那枚质地坚硬的印章。
看见身上的青衫少年再度手持印章,崔东山撕心裂肺的喊叫道,
“又来?苏尝我涂你大爷!你他娘的有完没完?!”
苏尝也不跟他废话,把刚才这句话算作五下。
加上之前计数的那些,连续给这只零落成泥的少年国师脸上盖了个满堂彩。
崔东山捂著自己都被盖出鼻血的脸,眼神幽怨的看著青衫少年。
那副小表情里充满了不敢怒,也不敢言。
看他服帖了许多的模样,苏尝这才缓缓收起印章,顺便站起身,走到白衣少年面前。
隨后他毫不客气的训斥道“从刚才起,你就跟谁老子老子呢?
搞清楚,现在你才是孙子!”
听到这话的少年崔眼神痴痴,也不反驳。
他只是艰难的用手撑地坐起身,坐姿像是个鸭子又像是只白鹅。
隨后崔东山又用带著泥渍的手,摸了摸已经不再流血的鼻子和依旧红肿的额头。
只感觉悲伤逆流成河的他抱头呛地,带著五分假音五分真哭的喊道“这日子没法过了,以后要被欺负死了啊“”
还趴在井口上方观看的小宝瓶捂了捂耳朵。
这看起来也不大的少年,豪起来咋就这么吵又这么难听呢。
豪了一阵的崔东山一抹眼泪,看向身边的青衫少年。
他摆出一副任杀任別、认命了似的表情询问道,
“苏尝,你到底想怎么处置我?”
虽然崔东山一副豁出去了的语气,但他其实內心中还是十分志芯的。
毕竟在更早之前,驪珠洞天还未落地之时。
他按那老崔的意思,让大驪藩王宋长镜试探少年后。
齐静春就来见过他一次,跟他短暂的讲了一阵的物理和道理。
只不过物理课很长,道理课很短。 短到只有两句话,
“我齐静春一身修为得之於浩然,自然愿意报之於浩然。”
以及。
“道不同,不相为谋。”
前面那句话,看看齐静春在驪珠洞天落地时,以身护佑凡人的表现。
少年崔觉得这很好理解。
但后面那句话,记忆不是特別全的他当时就有些拿不准。
他记得自己之前好像跟齐静春谈过对某个人的谋划。
现在对方说道不同不相为谋,是不是意味著谋划之事闹崩了?
不过那时候即使觉得齐静春与老狗闹崩了,当时的少年崔心中也没有什么好害怕的因为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他知道,齐静春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对自己这个一半师兄的分身起杀念的。
但他这份底气,在面对苏尝时就全无半点。
因为通过崔东山对苏尝处理的那几次事件的观察来看。
这个青衫少年是个该下杀手时就绝对不犹豫的主。
除了井口上那个红衣小姑娘劝一劝或许能起点作用之外。
其他人想靠言辞和卖惨就动摇或扭转对方心中的决定,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所以这个少年到底会拿自己怎么办?
听著崔东山志芯不安的心声,苏尝一时之间有些感慨万千。
齐先生给自己留下了许许多多的各类遗產。
也给自己留下了许多还没有处理完的人际关係的毛线团,
在他还未穿越到驪珠洞天之前。
齐先生跟完全版的国师崔有一场诱捕文海周密的谋划。
原本这场师兄弟合演戏的谋划,会铺排伏笔数十年。
要一直到之后的蛮荒妖族入侵浩然的大战中才会被慢慢揭开。
但齐先生遇见自己之后。
了解到原定未来歷史的中年儒士,就决定做一些事去扭转那並不美好的未来。
当然,齐先生抗击妖族、保护浩然天下百姓的信念並未改变。
只是不愿再配合老崔玩什么反覆诈尸的表演。
也就是说,这师兄弟虽在打妖族方面达成了一致意见。
但在如何打的方式上產生了一些分歧。
在驪珠落地之前,下定决心的齐先生便抽离了他的十四境修为,全部以秘法留给了浩然。
只待妖族入侵,就会有一缕春风飘然而至。
帮助那位同门大师兄以旧酒换新酒,临阵攀升至十四境抗击蛮荒大妖。
面对先生与他师兄的爱恨纠缠,苏尝心中轻轻一嘆。
齐先生借少年崔的口,对那位老国师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们道路不同,就不要一起谋划了。
但却也没有提到,不为谋,便为敌,
在大义上,两人依旧是紧密的合作伙伴。
所以面对崔东山再次发问要如何处理他时,青衫少年就没有立即给出答案。
他只是反问道,
“这个问题你得问问你自己,崔东山,你觉得你自己为什么会存在?
又为什么会被那个老国师与我家先生联手一起,蒙蔽一部分天机送到我身边?”
听到青衫少年这诛心一问的泥鹅崔东山,坐在原地呆呆的思考了一番。
是啊,自己为什么会被那个老狗分出一半神魂造出来呢?
原本少年崔想不通的事情。
在谋划失败,明白那老狗参与了算计自己一番,一身修为又被苏尝打散后。
拥有老崔大部分记忆的崔东山,想要得出结果就很简单了。
那老狗是想要。
弥补遗憾。
崔的遗憾是什么,身为少年版的他的崔东山再了解不过。
那位老国师遗憾自己没有陪小师弟长大。
遗憾自己为了所谓的理想,背叛了家族,令爷爷崔诚伤心。
遗憾自己背叛了师门,辜负了文圣老秀才的教导。
遗憾自己背弃了师兄弟,令左右和齐静春难过,
所以崔濠从自己的灵魂中分裂出来了崔东山。
希望少年版的他,靠著未来走的每一步路,慢慢找回自己曾经的遗憾。
想明白这一点的崔东山,哭丧著脸“你他么的老狗,你要遗憾你自己来弥补啊!
让我这个还没长大的少年替你顶缸,又算什么好汉?”
然而他虽哭丧著脸,嘴上还在咒骂著另一个自己。
但是语气里却已经没有了什么不情愿。
跟齐先生赋予生机、成为新人的小瓷人文爭目不同。
崔东山虽然模样还是少年。
但在內核里,他除了多出了几分少年气。
其他部分与那位大驪国师並无太大差別。
所以天底下最能与那位还身处升龙城的大驪国师共情的,恰恰是这个一口一个老狗的少年。
接受了自己想法的崔东山,在与自己口中的老狗彻底断开关联后。
他给自己记忆里设下的迷障,反而破开了一点。
於是自然而然想到一件事情的他眼睛一转,
“苏尝,你的齐先生,是不是也用了类似的手段?”
青衫少年只是额首不言。
崔东山眼晴一亮。
想要弥补陪伴小师弟一起长大的遗憾的他提议道“苏尝,你一只羊也是放,两只羊也是赶,不如把我也教上吧。
这样你不仅能在辈分上彻底压那只老狗一头。
说不定以后还能与那个老秀才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