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天色忽然阴沉,隱隱好像有狂风暴雨將要袭来一般。
所以收好大家心愿签的齐先生,在叮嘱蒙童一声回家了,就不要再跑出去玩后,便下了课。
中年儒士站在学垫门口,目送著孩子们如归巢的鸟雀般四散。
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不见后,齐静春才收回目光,带著仍未离去的苏尝与李宝瓶走向学塾后院。
后院中还是那片鬱郁竹林,还是那一方空白乾净的棋盘。
棋盘旁边早就守著一个老人。
李宝瓶认得他,是学墅里一年到头都在扫地的那位大爷。
只不过这位大爷,今天不知为何,换上了一身跟齐先生装束相似的儒衫,腰间悬掛了一枚玉佩,霜白头髮收拾得整整齐齐,头戴高冠。
苏尝也认得这位老人。
老头名为马瞻,算是文圣的记名弟子,在原本歷史中,也是他护送蒙童第一次远游大隋。
但路走到一半,老人便发觉了同行的观湖书院君子崔明皇的居心回测。
对方先骗他可以顶替齐先生担任山崖书院下一任山主。
后骗他不如退而求其次,乾脆改换门庭,跟山崖书院撇清关係,回到小镇后就能够担任新书院的山主。
发现崔明皇的最终目的,就是想要將齐静春所传文脉断绝的险恶意图后。
这个表面看起来木訥无用,几欲顺私心叛变的老人。
临到最后幡然悔悟,拼得窍穴炸碎、经脉寸断,也要与崔明皇同归於尽。
但可惜功亏一簧。
而在后续的补丁中,指使崔明皇做出如此欺骗的崔。
说当时只是演戏给天下人看,为了让某些人相信他崔是真的跟文圣一脉恩断义绝了只可惜这个最后老实了一把的老头死了个乾脆,后面诈尸变鬼修又被某灯圣教育了一番,说你要心宽。
马瞻只能作揖表示理解了,毕竟记名第子没有人权,也属实可怜。
如今的齐先生早已把该讲的话跟这个老人讲完了。
心结已经打开的马瞻,也不再做什么当书院山主的梦了。
他已向齐先生许下承诺,会继续留在小镇学塾里教学。
直到李宝瓶学成归来,成为女夫子,接手学塾后,再退隱而去。
看见齐静春几人进入小院,守著棋盘的老人刚想说什么,便被中年儒士微微摆摆手打断。
然后齐先生看向苏尝身边的李宝瓶,嗓音醇厚的说,
“宝瓶,这位就是之后会替我在学垫教书的马瞻马夫子。
你的心愿不就是以后回来当女夫子,守著这片充满记忆的学塾小院吗?
你可以与马夫子交流一番,跟他说一说哪些地方不要动。
而且我的书房里,还给你和你苏师兄留了一些整理好的书籍。
也需要你帮忙清点一下,可以吗?”
李宝瓶闻言立即点点头。
虽然这位聪慧的小姑娘清楚,齐先生说的这些真心话是为了暂时支开她,
但是她也没有哭闹看要强留在两人身边。
因为红衣小姑娘能感觉的到,接下来的事情,齐先生並不希望她看见。
这种不希望不是嫌弃她太小帮不上忙,而是害怕她会因为太早看见一些画面而受到伤害。
於是小宝瓶冲这位面露歉然的儒土点头答应后,便仰起脸对苏尝小声说,
“苏师兄,我整理好书,就来找你和齐先生,很快的!”
儘管有些事情她不能看,但是她还是希望能够来得及见齐先生最后一面。
听见她心声的青衫少年轻轻点了点头,
“可以的,小宝瓶快去快回。”
於是小姑娘脸上终於浮出了一抹笑顏。
她迈开腿,跟在步履稳健的老人后面,询问著对方以后对於学墅的安排和打算。
隨后红衣小姑娘的身影,便进入了书房里面,开始在老人的帮助下,清点和收拾那一一的书籍。
安排好了小姑娘后,齐静春终於落座於棋盘一边而苏尝在坐於自己先生对面之前,向这位中年儒士拱手復命道,
“自接先生保护一方平安,管束那些大不守规矩的外来神仙的法旨之后。
学生苏尝,先后解决了蔡金简、刘志茂、大隋吴貂寺和太子高煊、正阳山老猿与马苦玄等人对小镇百姓造成的麻烦。
涉及到的主要人物有陈平安、顾粲、刘羡阳、马兰,还有主动向我求救的剑气长城寧姚。
自我斩杀老猿与宋长镜对战之后,山上神仙对凡人隨意出手之事便骤止。
至今日,那些外来神仙为躲避天劫,皆已纷纷撤离驪珠洞天。
故而,学生苏尝,请向先生交旨!”
满头白髮的齐静春,欣慰的看著这个將自己山上神仙之爭,不可隨意殃及凡人的规矩维护的很好的学生。
他点点头,在说了一声“可”之后,又轻声道“辛苦了。”
“不辛苦的。”
交完法旨,灿烂一笑的少年,在自己先生的示意下,安安稳稳的坐在了棋盘对面。
苏尝並不是要与齐先生对弈,而是旁观一场另类的棋局。
此局,决定著一方洞天百姓的生死。
此局,这位儒家圣人不以其他任何人,任何物,只以自己为子。
先生以身入局,落子无怨无悔。
中年儒士看著面前空荡荡的棋盘,正襟危坐,坐姿极其庄重肃穆,如神像一般。
隨后他捻起一枚黑子,啪一声落子过后。
这千里江山小洞天,瞬间寂静无声。
满天沉重的黑云,也瞬间崩散。
这一子。
应天劫。
隨后面庞苍白的齐静春又捻起一枚白子。
同样是啪的一声,清脆落於棋盘。
笼罩此方天地的大阵瞬间破碎。
这一子。
解禁。
隨后这位看起来油尽灯枯的儒士,继续捻子落下。
东宝瓶洲北部的高空,万里云海翻滚,缓缓下垂。
有一通体雪白的儒士法身,立於天地之间,身高不知几千里也。
他大袖飘摇,正襟危坐,伸手將身前悬浮那一粒小小的破碎珠子护於掌心。
这一子。
护凡人。
无边无际的云海之上,响起道道由远及近的声音。
这些声音中有梵音禪唱,有道门清铃,还有刺耳的剑鸣。 隨著这些声音响起。
原本只有黑白子及其纵横线的棋盘上,便也在同一时间出现了绽放的莲、玄之又玄的符篆以及缕缕剑气纹路。
就好像中年儒士一人在对弈无数人。
面对这些庞杂的落手,面色愈发苍白的齐静春只是继续捻起一枚白子,
“我曾翻阅佛经,上面说天道碾压而至,必然势如破竹。
虽然不会当场死人,但是小镇所有人都会失去来生。
甚至小镇这六千余人,都会被用来承受天威浩荡的“替死鬼”。
生生世世墮入西方佛国的饿鬼道,永世不得超脱。”
隨后他缓缓落子,
“我便问问你们,將斩龙功臣之后代,如韭菜和蛊虫般拳养在这方洞天。
一代又一代,苗助长,竭泽而渔,烧本命瓷当傀儡。
哪里有仁义、清净和慈悲?!”
这一记白子落於棋盘上,正好將一朵夏然而止的莲压下。
隨后这位中年儒士落子如风,每落一子便隨著一声厉喝,
“视一方天地为掌上棋盘,万物生灵为棋子轮换者,繆误!”
“视凡人为食气香火之资粮,百姓为庄稼,以山上刀收割凡人田亩者,繆误!”
“视天下有知生灵为背景板,空谈人心,不实践於行,不积量变便思质变者,繆误!”
面上已经毫无血色的齐静春,一边呵斥,一边落子,將那些莲、符篆与剑气一一压下。
天地间,那个巨大法身手中所护的珠子,也在缓缓向地面落去。
一道道被这个儒士所言所触怒的威严声音,如天雷纷纷炸响。
“齐静春,你放肆!”
“大逆不道!”
“回头是岸!”
听到这些声音,这个將自己的修为提前抽走,存留给以后为浩然天下百姓抵抗妖族只用三个本命字下棋的齐静春已无余力去反驳。
也不想去反驳。
他只是抬眸看向对面自己的学生。
从那正襟危坐的神像模样,恢復了苏尝所熟悉的那个学垫先生表情。
中年儒士轻声问,
“看清楚这些只管掠夺,不思考发展,也不去想如何用好手中生產力,推进世界革新的神仙们的真正面目了吗?”
青衫少年使劲儿点头,紧紧抿著嘴,一言不发。
於是齐静春也轻轻点头,对看苏尝轻声说,
“今日我齐静春一人之言没人听。
但只要你们还在走。
便终有一天,会有千人万人之言,如那海潮一般,以量变及质变之势,席捲这沉难改的天地间!”
说完,这位儒家圣人便不再落子。
任由棋盘上那些反扑的莲、符篆与剑气將自己的黑白子隨意吞噬。
隨后这位看著眼前少年郎长大的中年人,视线渐渐模糊,也渐渐湿润起来。
心中还有很多事放心不下的他轻声叮瞩,
“见我那师兄崔的时候,他的话你就反著听,他现在连自己都骗。
我与杨家铺子那位老人谈过了,你可以租借他手里的洞天福地,用来养人种田。
我让宝瓶清点的那些书,你要经常翻看。”
苏尝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点头。
这个一向爱在自家先生面前滔滔不绝的少年,又如银色心河时知晓对方决定那样,显得沉默寡言。
看著低头不言的青衫少年,齐静春也停了一下。
其实他想交待的事情远不止三件。
农家方士,良种牛种,铺子山头,那些买卖,以及苏尝想要做的一切新事物。
但是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学生会像之前的斩心猿和降意马,以及之后的熬文武过双全一样,把它们做的很好很好。
所以他就不在说什么了。
这位视线模糊的中年儒土,从怀中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瓷人。
瓷人面目如他十一二岁那般。
隨后这个垂垂將死的读书人,在散儘自己原本的道之后,居然迴光返照,
在小瓷人后背上,用沾血的手指,写下第四个新本命字一“变”
变革的变。
只是这个字极其黯淡,需要后人以实践去填满。
齐静春看著那个眼眶发红的青衫少年,脸上浮出深深的歉然,
“老树倒了,你就是新的树。
在那些小树苗未长成之前,要辛苦你了。
苏尝让你承担如此重担,对不起。”
那个青衫少年站起身,对他长揖而拜,
“学生苏尝,领先生法旨!”
隨后接过巴掌大的小瓷人的苏尝,又看向这位逐渐七窍流血的儒士轻声说,
“先生,你给浩然做了许多事,就让我替凡人的你做点事吧。”
听到学生最后一句话的齐静春,眼神也逐渐从模糊回到了清澈。
在最后,彻底变为凡人之躯的他,抬手一指小瓷人。
那只原本没有一点生息的小瓷人,瞬间睁开眼晴,隨后便用那稚嫩孩童的声音说,
“回家看看。”
这位被誉为有望称宗做祖的读书人,曾经亦是陋巷一少年。
等苏尝听清楚他的话,再去看那位中年儒士时。
这位读书人竟是以快意至极的神色,闭目而笑,溢然而逝。
天下有我齐静春。
齐静春能遇见苏尝。
天下快哉,我亦快哉。
“先生,走好。”
当苏尝朝齐先生的遗躯拜了三拜之后。
那个刚刚说了一句话的小瓷人,便尤如新生的婴儿一般哇哇大哭了起来。
与其一起大哭的。
还有那位拖曳著一个大竹箱而来的红衣小姑娘。
这一年,这座天下,春去极晚,夏来极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