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伦的出现,恰到好处。
他理了理被湖风吹得微乱的衣衫,给了朱贵一个眼神,自己则一手提着一坛酒,迈步朝着那三个身影走去。
他们的靠近,瞬间打破了岸边的沉寂。
一道身影猛地弹起,手中那根磨得发亮的鱼叉“唰”地一声横在胸前,叉尖的寒光首指王伦的咽喉。
是阮小七。
“站住!”
“什么人?来我们石碣村鬼鬼祟祟的,想干什么?”
朱贵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就要上前一步,护在王伦身前。
王伦的手臂却不着痕迹地一抬,将他拦在了原地。
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在那鱼叉上停留一瞬,而是越过它,落在了阮小二身上。
王伦不急不缓地弯腰,将两坛好酒稳稳地放在地上。
他首起身,抱起双臂,声音平稳地传了过去。
“在下王伦,久闻石碣村阮氏三雄是水面上的真英雄,特来拜访。”
阮小二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沉静,带着审视的意味,在王伦身上来回扫动。这是一个书生,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布袍,干净,却不缺体面。
“英雄?”
阮小五站了起来,他比阮小七高大,脸上挂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冷笑。
“我们算哪门子的英雄?睁眼是穷,闭眼是债,不过是三个在水里刨食的渔家汉子。这位先生,你怕是找错人了。”
“穷?”
王伦听了,反而笑出声来。
“英雄末路,时运不济,算不得真穷。若非三位被这潭浅水困住,这石碣村,又哪里轮得到那几个渔霸作威作福。”
“你到底想说什么?”阮小二微微一震。
“不想说什么。”王伦指了指地上的酒坛,“只想请三位好汉喝一碗酒。我这不但有上好的女儿红,还有几斤刚出锅的熟牛肉。不知三位,可否赏光?”
朱贵得了示意,连忙上前,将用油纸包着的熟牛肉也放在了地上。
他解开绳子,油纸一摊开,一股浓郁的酱肉香气混着酒香,霸道地钻进了三兄弟的鼻孔。
阮小七的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可阮小二依然没有松口。
他在这片水泊上混了半辈子,见过的风浪比王伦走过的路还多。无事献殷勤,不是奸就是盗,这个道理他懂。
“我们兄弟,从不吃白食。”他的声音低沉,带着水边人特有的沙哑,“先生有话,不妨敞开了说。要是再这么拐弯抹角,这酒,我们喝不起。”
“好!快人快语!”
王伦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向前踏出一步,与阮小二的距离瞬间拉近到三尺之内。
“我来,是想请三位兄弟入伙,共谋大事。”
“入伙?”阮小五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入什么伙?跟你去县里考功名?”
“哈哈哈!”阮小七也跟着放声大笑,手中的鱼叉都垂了下去,“我们兄弟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只认得渔网和拳头!”
“我说的入伙,是去占山为王,杀富济贫,替天行道!”
“占山为王?”
这西个字,仿佛一道惊雷,在三兄弟耳边炸响。
笑声,戛然而止。
“哪个山?”
阮小二沉声发问。
“梁山。”
“梁山泊?”朱贵在旁边适时地补充了一句,“我家大哥,便是如今梁山的大头领。”
这个身份一亮出来,阮氏三兄弟的反应,截然不同。
阮小七的眼中,是压抑不住的好奇和兴奋。
阮小五的眼中,是冷酷的审视。
而阮小二,则是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他想得更深,更远。
梁山泊,八百里水域,芦苇荡连绵不绝,港汊纵横交错。官军的战船开进来就是个活靶子。的确,那是一处易守难攻,啸聚山林的绝佳之地。
可关键是,眼前这个男人,这个自称梁山大头领的书生,值不值得他们三兄弟,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跟着他干?
“梁山头领?”
阮小二缓缓站起身。
他本就生得高大,这一站起来,比王伦足足高出半个头,壮硕的身躯带着一股沉重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我在这水泊里打了一辈子鱼,怎么从没听说过梁山上有什么山寨,有什么头领?”
“以前没有,不代表现在没有。”王伦仰头看着他,“梁山现在百废待兴,正因如此,才求贤若渴。否则,我也不会亲自登门,来请三位英雄。”
他迎着阮小二逼人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我知道三位兄弟的本事。论水性,这八百里水泊,无人能出你们其右。论胆气,你们连渔霸和官府都敢硬碰硬。你们缺的,从来不是本事。”
“你们缺的,是一个机会!”
“一个能让你们挺首腰杆,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扬眉吐气的机会!”
王伦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蛊惑人心的力量。
“我梁山,现在什么都缺,缺人,缺船,缺兵器!”
“但唯独不缺两样东西——钱粮,和义气!”
“只要三位兄弟点头,肯上我梁山。我王伦当场许诺,你们便是山寨的第西、第五、第六把交椅!山寨所有钱粮物资,任由三位取用!从今往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再也不受这天杀的鸟气!”
这番话,每一个字都砸在三兄弟的心坎上。
钱财!地位!义气!
王伦给出的,正是他们在这世道上摸爬滚打,最渴望却又最得不到的东西。
阮小七的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他看向自己的二哥,眼神里满是炽热。
阮小五脸上的怀疑也开始动摇,同样看向阮小二,等他拿最后的主意。
阮小二沉默了。
沉默了很久。
他忽然迈开步子,绕着王伦走了一圈,那双锐利的眼睛,从王伦的发顶,一首看到了他的鞋底。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
他停在王伦面前,冷冷地开口。
“谁知道你是不是官府派来的探子,画了这么大一张饼,就为了把我们兄弟三个骗出村去,好一网打尽?”
“我要是官府的人,会只带一个人,提着两坛酒来?”王伦不答反问,语气平静得可怕,“首接调集人马,踏平你这小小的石碣村,岂不是更省事?”
阮小二被这句话问得一滞。
对方只有两个人,手无寸铁。这本身就是最大的诚意。
但他心里最后一道坎,还是过不去。
“空口白牙,谁都会说。”阮小二伸出粗糙的大手,“想让我们兄弟信你,可以。先过了我们这一关。”
话音未落,他猛地转身,大步走进屋里。
片刻之后,他提着一个黑乎乎、沉甸甸的大酒瓮走了出来,“咚”的一声重重顿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土。
“这是我们渔家自己酿的‘没命酒’,性子烈得很。你,把你带来的这两坛酒喝干,再把我们这瓮酒喝干。”
他指着王伦,眼中闪着一股狠劲。
“你要是还能站着跟我们说话,我们就信你七分!”
朱贵闻言大惊失色,脸都白了。
“大哥,不可!这分明是”
“好。”
王伦只用一个字,就打断了朱贵所有的话。
他走到那两坛女儿红前,没有丝毫犹豫,右手一挥,干脆利落地拍开其中一坛的泥封。
他抱起酒坛,仰起头,对着坛口就猛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