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褪去,晨曦的微光刺破薄雾,洒在梁山泊这片初生的营地上。
“一、二、三,起!”
张二狗赤着上身,嘶吼着号子。他古铜色的皮肤在晨光下泛着一层油亮的汗光,肌肉虬结的手臂上青筋坟起,正和十几个汉子一起,将一根合抱粗的原木,沉沉地立进新挖的地基坑里。
夯土的闷响声,斧头劈砍木料的清脆声,还有人们带着热气的呼喝声,交织成一片。
不远处,李西带领的开荒小队己经清理出了一大片空地。砍倒的树木被整齐地码放在一旁,散发出新鲜的木头和泥土混合的气息。
他们的动作还带着一种农民式的笨拙,远非训练有素的工匠。
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一种过去从未有过的东西。
希望。
王伦站在一处小小的坡地上,俯瞰着这片热火朝天的景象。他的眼神平静,却又深不见底。
梁山泊。
八百里水泊是它最大的屏障,也是它最大的囚笼。
没有一支熟悉水路、能征善战的水军,他们就是一群被困在孤岛上的羔羊。一旦官军下定决心围剿,连一条逃跑的路线都找不到。
这刚刚燃起的希望,脆弱得不堪一击。
“大哥。”
朱贵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身后。
他递过来一个粗陶碗,里面是刚煮好的粟米粥,还冒着腾腾的热气。
“山寨初建,百废待兴,但光靠我们这些人,还是太单薄了。”
朱贵的声音里压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忧虑,他目光扫过那些埋头干活的流民。
“这些人,只能算人手,算不上兵。真要对上官军,恐怕一个冲锋就散了架子。”
王伦接过陶碗,却没有喝。
他只是用手掌感受着碗壁传递过来的粗糙和温热。
“你说得对。”
他看向朱贵,目光沉静。
“我们不仅缺兵,更缺将。最关键的,我们缺一双能看透这八百里水泊的眼睛。”
朱贵的心脏重重一跳,他瞬间明白了王伦的意思。
“大哥是说水军?”
“没错。”
王伦的视线越过忙碌的工地,投向那片茫茫无际,芦苇丛生的水面。清晨的薄雾正缓缓散去,露出镜子般的水体,深邃而莫测。
“这水泊,既能困住我们,也能保护我们。关键在于,谁能掌控它。”
他放下陶碗,语气变得无比郑重。
“朱贵,你常年在济州府开酒馆,三教九流,消息灵通。可曾听说过石碣村的阮氏三兄弟?”
朱贵的眼神立刻亮了起来,随即又是一紧。
他本能地压低了声音,几乎是脱口而出。
“大哥说的是‘立地太岁’阮小二,‘短命二郎’阮小五,和‘活阎罗’阮小七?”
这三个凶名,在济州府的江湖圈子里,可谓是无人不知。
“正是他们。”
王伦的回答很平静。
朱贵的眉头却拧成了一个疙瘩。
“大哥,这三兄弟可不是善茬。他们性情暴烈如火,而且极度排外,寻常人想跟他们搭句话都难,更别提招揽了。我听酒客们说,他们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谁碰谁惹一身骚。是彻头彻尾的滚刀肉。”
“滚刀肉才好,够劲。”
王伦反而笑了,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软柿子,一捏就烂,要来何用?”
他看着面露难色的朱贵,眼神里透着一股洞悉一切的自信。
“英雄,总有英雄的弱点。他们求的,无非是‘钱财’和‘义气’。这两样,我们都有。”
王伦的目光再次扫过山坡下那片生机勃勃的景象。
“你去准备一下。”
他的声音不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挑一艘快船,再带上我们最好的酒,最好的肉。我们亲自去一趟石碣村。”
朱贵整个人都愣住了。
“大哥,你你要亲自去?”
在他看来,这种招揽亡命徒的事情,派个心腹手下带着金银去试探一番,己是极限。王伦是山寨之主,是所有人的主心骨。他亲自出马,万一对方是群不讲规矩的疯狗,当场翻脸,那这刚刚起步的山寨岂不是瞬间群龙无首。
“对付猛虎,就要用猛虎的办法。”
王伦拍了拍朱贵的肩膀,手掌的力道沉稳而有力。
“想要得到他们的尊重,首先就要拿出我们的诚意。我亲自去,就是最大的诚意。”
他转过身,不再给朱贵反驳的机会,目光再次投向那片繁忙的工地。
“这里,就暂时交给宋万兄弟了。”
朱贵看着王伦的背影,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把劝阻的话咽了回去。
“好!我这就去准备!”
船行了约莫半个时辰。
小船破开水面,两侧高密的芦苇荡不断向后退去。前方水域豁然开朗,芦苇逐渐稀疏,露出一片开阔的水面。
水面尽头,一片依水而建的村落隐约可见。
村子不大,入眼皆是低矮的茅草屋。墙壁用黄泥糊着,不少地方己经大块剥落,露出里面枯黄的竹条骨架,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岸边停靠着十几条大小不一的渔船,大多破旧不堪,船舷上布满了青苔和修补的痕迹。
一股浓重的鱼腥味混合着潮湿水汽的味道扑面而来,钻入鼻腔,带着几分腐烂的气息。
朱贵将船速放慢,船桨划水的动作都变得轻微起来,小心翼翼地靠近岸边。
“大哥,我们就在这里停船?”
“不,再往前靠。”
王伦的手指向村子中心一片相对开阔的区域,那里似乎是村里人聚集的地方。
“去人最多的地方。”
越是穷困的地方,人心越是敏感多疑。偷偷摸摸地靠近,反而会引起不必要的警惕和敌意。
不如光明正大地过去,让他们看个清楚。
小船在众多破旧的渔船中找了个空隙停下。朱贵刚把粗糙的缆绳系在岸边一根满是裂纹的木桩上,还没站稳,一阵粗野的叫骂声就从不远处的空地上传了过来。
“他娘的!这日子没法过了!”
一个粗壮的汉子,赤着上身,在微凉的水边只穿一条短裤。他一身古铜色的皮肤被水气浸润,肌肉块垒分明。
他一脚踹翻了面前一个破旧的鱼篓。
鱼篓里的几条小鱼蹦跳着掉在泥地上,挣扎了几下,很快就不动了。
“二哥,消消气。跟这些死鱼置气有什么用?”
旁边一个稍瘦些的汉子蹲在地上,颧骨很高,嘴唇很薄,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有些刻薄。他有气无力地劝着,手里还拿着一张破了几个大洞的渔网。
“我能不气吗?老五!你看看,你看看!”
被称作二哥的汉子怒气冲冲,一屁股坐在地上,抓起腰间一个黑漆漆的酒葫芦就往嘴里猛灌。
“出了一天的力,就打上来这么些个玩意儿!还不够给那渔霸塞牙缝的!”
话音未落,一个更加年轻,也更加剽悍的汉子从旁边一个土坯屋里大步走出来。
他手里提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鱼叉,叉尖在晨光下闪着一点微弱的寒光。
“二哥,五哥,跟他们废什么话!咱们干脆操家伙,跟那狗日的渔霸拼了!大不了就是个死!”
这人正是阮小七。
“拼?小七,你说得轻巧。”
阮小五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疲惫。
“我们三兄弟烂命一条,死了不足惜。可娘亲怎么办?她老人家还指望着我们养老送终。”
阮小二闷着头喝酒,没有说话。
但他紧握酒葫芦的手背上,青筋一根根暴起,虬结扭曲。
作为老大,他心里的火气憋得最深。
老娘身体不好,常年汤药不断。小五和小七又都沾染了赌钱的毛病,输多赢少。这个家,己经快要维持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