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基在整理自己的语言。
她的沉默让呼啸的风声变得更加凄厉了,贝基有些不耐烦。她拉上了她身后的窗帘,然后把联络器拿得离她的脸近了一点。
贝基对噪音很敏感。
她再次抬眼时,那抹暗绿变得更加沉郁了。
“深渊,众所周知,在神战后被当成监牢扔进了许多囚犯。那些囚犯变异后成了异兽,北边大陆被异兽侵袭,军队由此产生并掌控北边大陆。
军队想要探查异兽的成因,所以派了三支队伍下去。三支队伍消失后,异兽暴动也停止了。军队在深渊入口设置了法阵,没有人能再出来。
但是在法阵设立的二十年后,一个婴儿被深渊抛出来了。一个失去了生命体征,相当于死物的婴儿。那就是卡罗莱洁。她很幸运,她被一群年轻人及时发现,被安全地抚养长大,然后她发现了更多被深渊抛出来的婴儿,她提出了‘深渊族’这个概念。
‘深渊族’被正式承认,是因为一个将死的老人。他自称他叫米克利,是当年军队派遣的三支队伍中的一员。他说是那三支队伍剿灭了异兽,但大多数成员都战死了,没死的也找不到出口。他说所有从深渊里出来的婴孩都是无辜的,都是是英雄的后代。他说完这些就死了。由此开始,军队开始承认深渊族的合法性。”
贝基的神色类似于讥诮。她压低了声音,接着说着。
“我刚才说的是深渊存在的通用版本。接下来我要说一些军队不喜欢听的话了。
我们现在可以确定深渊里有其他世界。也就是说,深渊里有很多空间同时存在。
那反推回去,异兽真的是神战后被扔进深渊的那些犯人变得吗?异兽有没有可能在一开始就存在,它们在一个空间内,不知道为什么和我们这个世界连通起来了,所以它们出现在北边大陆。
军队是靠异兽才能掌控北边大陆的。他们当时派出的那三支队伍并不是精锐。军队真的想要让异兽彻底消失吗?那三支队伍进入深渊就是必死的局面。他们是军队作秀的牺牲品。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消失在深渊后,异兽的确消失了。
军队解决了异兽,军队立大功,军队是救世主——哈,即使没有异兽,军队也靠着那三支队伍的牺牲掌控了北边大陆。他们掌控了北边大陆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不惜一切代价在深渊的入口放置了有神明力量的法阵。到底是为了阻止异兽,还是为了阻止那三支队伍里的人能再爬出来找他们索命,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
现在异兽又出现了,法阵挡住异兽了吗?
你也知道没有吧。所以,神学复杂就复杂在人们会说谎。
难道在卡罗莱洁之前没有婴孩被深渊抛出来吗?如果深渊里有许多空间,有许多世界,那深渊内部的时间流速一定不是统一的。神战扔下去那么多犯人,他们在深渊里结合后不会有孩子吗?
卡罗莱洁不会是第一个,她只是幸运地被一群善良但冲动的年轻人捡到了。她的幸运完全是所有环节链接在一起的幸运:
第一,异兽消失了二十年,军队对深渊的管理变得松散,所以她没有在出现的时候被立刻发现,也没有被抹杀。
第二,在很久之前的北边大陆,人均寿命很短。卡罗莱洁出现的时候,军队的第一批成员已经开始死亡,深渊内部开始进行权力更迭,因此军队秩序混乱,卡罗莱洁的出现没有受到重视。
第三,捡到卡罗莱洁的军队成员都是刚从学院毕业的年轻人,他们善良、天真,正是有血性的时候。因为军队内部秩序混乱,所以他们提交的申请没有被及时处理,因此他们抚养了卡罗莱洁三年。
你不是北边大陆的人,你不知道我们这里有个说法叫‘黄金三年’。因为平均寿命较短,北边大陆的大多数毕业生都会选择在入职后的三年内努力奋进,确定人生方向,完成人生所有重大事情的决定。在三年之后,他们的人生就此定型,轻易不会再改变。
三年,足以让那些刚毕业的年轻人在深渊周围定居,并且深深扎根在那片土地上。等到军队结束了权力更迭、确定了完整的体系、完成进化过程时,他们再想处死卡罗莱洁,已经来不及了。
卡罗莱洁非常伟大。她不光自己想活着,她想让所有从深渊里出来的生命都活着。她自己是做不到这点的,但她依旧幸运。在她活着的时候,又有一个将死的老人出现了。那就是我之前提到的,自称是米克利,被军队扔进深渊里的三支队伍里的成员。”
贝基说的口干舌燥,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
诺尔维雅一直跟着贝基的思路,她已经知道贝基要说什么了。
“自称”是米克利的老人一定不是米克利。如果他不是军队下放到深渊里的那三支队伍中的成员,那么他会是谁呢?
贝基放下了水杯,她再次开口。
“神学里的史料研究很重要。很多神学家只在理论上创新,但事实胜于雄辩,越过现实去说理论是不可行的。
那个自称是‘米克利’的老人被深渊吐出来的时候几近赤裸,他身上的布料很快腐朽,然后落在了土地上。
深渊周围有一些区域禁止种植行为。当年那个自称是米克利的老人出现的地方就属于禁止种植的区域。
侑藤学院最不缺的就是木系魔法师。有些木系魔法师能够探查一块土壤里近二十年里出现的种子,有些能找到五十年的,有些能找到一百年前遗留下的种子。
从那个自称是米克利的老人死去到现在,我计算了时间,找到了对应的木系魔法师,我让她们把那片区域里所有能够探查到的种子都催生出来。
然后,她们催生出了一丛时间在神战左右,早已经绝迹的植物。
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诺尔维雅明白。
蛛姀能够催生所有种子,也能感知到那些种子的古老程度。蛛姀是黑森林的化身,她天生是顶级的木系魔法师。然而,有些木系魔法师只能感知到土壤里存在过二十年的种子。
那么在百年前落下的种子,就不能被这样的魔法师激活。
假设那位“米克利”死在一百年前,贝基找到了能感知到从一百年前到今天这段时间里土壤里存在过的种子的木系魔法师,贝基让魔法师把种子催生,却发现了一丛只存在于一千年前的植物。并且这株植物已经在这个世界里绝迹很久了。
也就是说,这至少有一千年历史的种子,是在最近一百年间才落入这片土壤的。
“看起来你猜到了。没错,经过交叉对比,在深渊周围,只有这块区域里有这种植物生长。在这几百年间,飞鸟带来的种子不过就是那固定的几种。我对每一种可能性都进行了排查。最后,我得出了结论。那丛植物来源于自称是‘米克利’的老人的衣服。
那个老人不是米克利。我觉得他是在神战结束的那段时间内被扔进深渊的犯人。所以他才会帮卡罗莱洁,他知道有许多婴孩是像他那样犯人们的后代,所以他才会说所有从深渊里被抛出来的孩子都是无辜的。”
诺尔维雅凝视着贝基。
“这是猜测么?”
贝基不自然地扭过了头。她捂着自己的耳朵。
“神学就是这样,要进行大胆的猜测。”
“您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你等会儿。”
贝基低下头,用另一个联络器发了什么,然后下一秒,在诺尔维雅这边,卡布拉推门而入。
卡布拉看着放大的画面里的贝基,神情柔和了一点。
“贝基,怎么样了?”
贝基有些惊喜,她站起身叫了卡布拉一声。
“院长!我刚给你发了信息,您看到了吗?”
“看到了。”
卡布拉瞥了诺尔维雅一眼,冲贝基点了点头。
卡布拉没有解释,她只是突兀地进入教室,然后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离开了。
诺尔维雅觉得这位卡布拉院长似乎对她意见很大。
卡布拉发现了她话语里的谎言了么?
这个时间,卡布拉应该刚刚结束和杜库的会面。如果卡布拉是从杜库的表现里发现了她不成立的威胁,那她会很开心。
“……卡布拉院长很和蔼的。她对你这个态度大概是因为你和她在某些方面有些像。她不是针对你。你之前说你最在意你的家人,卡布拉院长也是这样,她在意她的族人,她有一个伟大的目标。”
贝基解释着,她不希望她尊敬的人被别人讨厌,尽管她知道卡布拉的行为并不礼貌。
诺尔维雅并不在意。
“没关系。现在,可卡克女士,我能够听到真相了么?”
贝基点头。
“院长说可以,那我就能告诉你。卡罗莱洁有一本不能见世的日记,只有当上深渊族族长的直系亲属才能翻阅。
那个自称是‘米克利’的老人实际上叫米歇尔,他因为偷了贵族的银器被扔进了深渊,他被扔进深渊时才二十岁,但那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是卡罗莱洁先发现的米歇尔,深渊周围被卡罗莱洁的家长管控着,他们发现米歇尔之后就通知了卡罗莱洁。
卡罗莱洁和米歇尔谈了一笔交易。卡罗莱洁要米歇尔伪装成米克利和军队谈判。军队心虚于当年那三支队伍的牺牲,他们同意承认深渊族的合理性,但是他们要求‘米克利’必须死亡。
米歇尔就这样作为米克利死了。
听起来很随意是吧?米歇尔看起来像是个被耍的团团转的可怜虫。但我觉得这也是卡罗莱洁幸运的一部分。
因为米歇尔是米克利的先祖。米歇尔当初去偷银器是因为他的妻子怀孕了。米歇尔和米克利长得很像,不得不说基因真是非常强大的东西。总之,出于对后代的弥补和对军队的愤怒,米歇尔同意帮助卡罗莱洁。
这件事很重要。重要的点在于,米歇尔是普通的人类,他声称他在深渊里度过了八十年。但在深渊外,时间已经过去了几百年。而且米歇尔说,他在深渊里没有看到后续进入的人。在他生活的空间里,他看到的一直都是当年那些和他一起被扔进深渊的犯人。
深渊像一串葡萄。我们所在的世界是葡萄的根茎,而那些时间流速不同的不知名空间就是根茎上的葡萄粒。从深渊跳下去的那些人会随机进入不同的葡萄粒里。
问题是,即使我能证实深渊里有多个独立的空间存在,那关于深渊族的问题也不能被解决。北边大陆对于深渊族的厌恶来源于异兽,人们觉得异兽是当初被扔进深渊里的犯人们变出来的。
我觉得异兽来自于一粒特殊的葡萄。在那粒葡萄里,异兽是世界的主宰,它们偶然发现世界有个缺口,它们从缺口里跑出来,发现还有另外一个世界,那就是我们所在的世界。它们按照惯性,想成为我们这个世界的主宰,但它们低估了我们。
它们为什么消失?我认为这不是因为它们觉得害怕或者是那三支队伍的献祭,我觉得只是时间到了。深渊没有崩溃,深渊本身也算是一个世界,它没有崩溃就说明它也有固定的循环,就像小孩子一起玩一个球,你玩半个小时,我玩半个小时。
所以,那些葡萄粒在流动。也就是说,那些流速不同的空间在按照某种规律和我们这个世界连接。现在,和我们的世界连接的葡萄,就是有异兽的那一粒。”
贝基说到最后,嗓子都有些哑。她无声叹气。
“卡布拉院长不能接受这个理论,军队也不肯承认。我研究深渊学,是想要帮助卡布拉院长实现她的目标。但我发现了这些骇人听闻的东西。
我无法向北边大陆的民众证明深渊族是无辜的。一旦证明,我就必须要说明深渊的构成,但我目前拥有的证据都是非公开的。
所以,我现在说的一切,我知道是真的,可是我没办法向公众说明。”
贝基觉得喉咙里有一块苦涩的石头在阻塞着。她时常因为知道了真相而痛苦,因为她清醒地看着事情怎么一步步变得更加糟糕,但她却无能为力。不是她不想说,是没有人相信。
“可卡克女士,我相信您。”
贝基豁然抬头,她看着表情依旧没什么改变的诺尔维雅·莱丽,心跳加速。
“你这么说是因为你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