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半天，天色又骤然变得阴沉。
上午的晴朗和温暖好像只是为了玛缇雅。在葬礼结束之后，气温就慢慢下跌，直至狂风呼啸，树枝被这种剧烈的摇摆折断，掉在地上时发出了不能令人注意到的、微弱的脆响。
卡布拉在和杜库谈话。
她的注意力集中在杜库身上，这是她第二次看到杜库的脸。第一次是杜库昏迷，她掀开了杜库脸上那那粗劣的抹布袋子。她做好看到一张血肉模糊的脸的准备了，但很显然，场面没有那么血腥，她看到的只有交错的、结痂的伤痕。
无论是谁做的，杜库都受到了相当严重的伤害。他不能再被军队研究，他会被军队严酷的手段折磨疯。留在北边大陆对他来说无异于是死路一条。
卡布拉虽然没有一直关注着杜库，但她偶尔想起来也会问一下。她记得杜库一直戴着面罩。
然而现在，她再次看到了杜库的脸。
虽然还是有着红痕，但看起来似乎好了很多，能看出是在愈合。
卡布拉认真地看着杜库，但杜库有些恍惚。他看着外面昏沉如河里黄沙的天空，想起了娜塔莉橘色的头发。
他想到了在玛缇雅还是他们的指导老师时，他们一起去过的餐厅里暖黄色的灯光。他想起他第一次吃到的，被煎出焦褐色的鱼糜。
在更久之前，他的记忆里也有这样一片浑浊的、黄色系的景象。可是深渊里没有天空，也没有流动着的河流。
他看到的是什么呢？
他不记得。一想起来头就会很痛，像有人在用钉锤凿他的脑壳。
卡布拉并不满意杜库的飘忽。站在她这个位置，她的时间不值得被这样浪费。
如果杜库不是深渊族人，她一辈子也不会和他有什么交流。但她对族人宽容，对特殊的族人尤其宽容。
在看到杜库终于集中精神看向她的时候，卡布拉皱了皱眉，但还是重复了一遍她刚才说的话。
“你有没有想告诉我的事情？你为什么会在这个年纪被深渊抛出来？你的生活环境是什么样的？你还有家人在深渊吗？”
卡布拉的问题太多，她又等不了杜库一个一个地把词吐出来。
杜库最后只是摇头。
卡布拉定定地看着他，她知道他有很多东西都没说，或许有什么东西在威胁着他，或许他自己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或许……他不信任她。
这真是荒谬至极的事。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会比她更想保证他的安全。连和他相处最多的队友也不惜以他为代价威胁她——那个副队长威胁她是为了什么来着？
为了让杜库自由。
为了解开深渊的秘密。
归根结底，还是为了杜库。
卡布拉并没有觉得气恼。她话音一转。
“你可以不对我说，但是你的那些队友，他们很担心你吧？今天他们全都聚在一起想要我放你自由。他们很有胆量，杜库，如果你也像他们在意你那样在意他们，那你就应该和他们坦白。
人和人之间的羁绊很脆弱，其一是距离，其二是欺瞒。如果总是他们单方面为你付出，而你却因为缺乏勇气不敢和他们说有关你的事情，那时间久了，他们自然而然地就会不喜欢你。”
“不会。”
杜库这次回答得很快。
“不会不喜欢我。”
这是卡布拉从见到杜库开始听到的对方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她惊异地发现杜库的通用语说得好了很多，还很流畅。
她嘴角的弧度稍微扬起了一点。
“是吗？如果你能揭露深渊的秘密，解释清你为什么被深渊抛出来，我就不要求你回北边大陆。这句话我也告诉了你的队友们。现在他们都在努力。如果你信任他们，你也该努力一下。
杜库，机会不是一直都有的。我对你宽容是因为你也是深渊族人，我希望你能抓住机会，像你的队友们那样。杜库，拿出一些勇气来，总让你的队友为你冲锋陷阵，那样太狡猾了。”
“……我有，勇气。我没有。我不能说。”
“为什么？”
杜库又不说话了。
卡布拉没遇到这么让她头痛的人。她不能再把时间浪费在杜库身上了。
“不说算了。自由的机会掌握在你自己手里，但我要提醒你，等到你毕业之后我不会放你离开。你要在北边大陆一直工作到你死亡，这是原本的协议。我为了你一直在和军队周旋，你欠我的那些要用你的工作来还。
你的队友们都在西边大陆吧？开始的几年他们还能坐法阵来北边大陆看你，但过了一段时间之后，等他们结婚生子，事业有成，他们还会去看你吗？即使他们始终不变，杜库，别那么自私，为他们考虑一下。你想成为他们的拖累吗？你自己想想吧。”
卡布拉不再看杜库，她直接起身离开了。
贝基是深渊学领域的翘楚，是她慧眼识珠从贫民窟里培养出来的天才神学家。如果那个副队长真的能解开深渊之谜，那她，卡布拉，就会完成卡罗莱洁的遗愿，她会代替卡罗莱洁成为深渊族第一人。
她希望那个副队长和贝基一样聪明。
异兽潮再次出现，她和军队之间的平衡关系被打破，军队愈发强势，她们深渊族却要小心翼翼地生活，生怕成为民众泄愤的突破口。
然而，深渊族到现在已经变成了非常庞大的群体。如果军队真的把矛头指向深渊族，那会有很多无辜的人惨死。
正义不重要。其实真相也不重要。但如果真相能让深渊族摆脱被歧视被威胁的困境，那么即使真相是被编造出来的，那也无所谓。
真相不过是完美无缺的谎言。
贝基不懂这点，所以她是个好学者。卡布拉希望杜库的队友们懂，毕竟他们想要杜库的自由。
既然是重要的队友，那就拼尽全力，无所不用其极地，给她一个满意的回答吧。
——
卡布拉注定不会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因为诺尔维雅是抱着炸毁深渊的决心去了解真相的。她在意的是杜库。她再也不会让杜库一个人在深渊里面对着伤害他的“祖父”，无助地一遍又一遍对着他自制的联络器喊他们的名字。
原本休特他们也想要留下，但贝基不接受多人会面。
让杜库自由不是只有一种方法，休特他们有很多可尝试的选择。他们约定了晚上在加西亚老师家见面，然后就离开了艾博斯格。
诺尔维雅把联络器上的画面展开时，她听到了寒风飞溅在窗户上的声音。那种冰冷的感觉不属于西边大陆。
雪落的声音像蝴蝶破茧。
放大的画面晃动，有一道声音倦怠地抱怨着。
“这雪下个没完，简直像瘟疫一样。”
过了一会儿，画面保持稳定，方正的取景装置里冒出来一张脸。
硬朗的眉毛，一双没什么精神，暗绿色的眼睛，以及像巍峨雪山一样坚挺的鼻子。
诺尔维雅礼貌地向贝基打了个招呼。
贝基戴上了一副看起来有些年纪的眼镜，她盯着诺尔维雅，半晌，她叹气。
“你看起来真冷。我感觉你好像会冒凉风。在北边大陆待久了，人就会开始喜欢俗气热烈的颜色。你的头发让我厌恶，但你的眼睛又很好地弥补了这一点。
这边没海。我小时候非常想去看看海，后来看了，也就那样。但是我依旧非常喜欢海洋。不是真实的，而是书里的，那种神秘、深邃，在我的想象中非常完美的海洋。”
贝基的眼神迷离。过了一会儿，她的视线恢复正常，她询问诺尔维雅。
“现在你知道关于我的一些事了，也请你告诉我关于你的一些事情。这是我和人交谈时的习惯。和人谈论我的专业就是把我的隐私拿出来给人看一样，我必须先了解你，才能信任你。给我看看你的脖子。”
诺尔维雅：……脖子？
诺尔维雅不懂但选择照做。她把头发拢起来准备露出脖子，但是被贝基叫停了。
“唉和不熟悉的人说话就是麻烦。人都有脖子，脖子断了就会死，所以脖子是很隐私的地方，我说我想看看你的脖子，是想知道你的秘密。你最在意什么，你最害怕什么。”
诺尔维雅像是没有脾气一样，她想了想，语气平缓。
“我最在意我的家人。我最害怕我的家人会在我的面前死亡。”
贝基唔了一声。
“看得出来。卡布拉院长和我简单说了几句。”
贝基暗绿色的眼睛转动，这让她看起来像个邪魔。她抓了抓头发。
“你还挺好看懂的。我喜欢和对我有所求的人说话，这样不用猜。猜神明的意思已经很麻烦了，没有神明厉害的人不值得我猜。我已经差不多了解你了。卡布拉说你想知道有关深渊的事情，这解释起来很麻烦。你有神学基础吗？”
诺尔维雅点头。
她已经把艾丽塔寄给瓦莱里奥老师的资料都看过了。
贝基并不相信。
“我指的神学基础不是像学院问你这世界上有多少个神明又叫什么那种一看就没用的东西。这样，你觉得这个世界像什么？神明和非神生命体又相当于什么？”
诺尔维雅想了想，她的话语有些迟疑。
“我觉得这个世界像一个房子。神明是框架，非神生命体是砖块和水泥。”
贝基摇头。
“很接近了。如果按照我的看法，我认为世界是一个封闭的容器。为了便于想象，你可以把神明想成一个碗，非人类生命体就是碗里的水。
每个神明都是组成碗的碎片，但是只有碗的话，风一刮碗就会倒。一个世界能够长久地运转，它的自然法则必须是环形的，也就是说，必须有一个从生到死的过程，有存在到消失的循环。但是神明的力量强大，祂们是永生的。只有神明，这个世界就会崩塌。
所以碗里需要水。但是水太多，碗也会倒。
有很多前辈都在说，这个世界上的幸运与不幸总体加起来是平衡的，我认为，还有一个东西也是平衡的，那就是灵魂的总数。这个世界上每一刻都有人出生，有人死亡，但灵魂不灭，人就可以不断地转世。这样，就没有新的灵魂增加。”
“天平就没有倾斜。”
诺尔维雅轻声说着。
贝基点头。
“看过斯芬琉克的著作？她的理论我也是认可的。如果新的灵魂太多，那水就会溢出来，按你说的就是天平会倾斜。这个世界同样会因为容量不足而崩溃。
所以，有些人生来就是为了死的，有些人会觉醒魔法，有些不会，有些人这辈子都不会有子嗣，这些都是确定的。
自然法则就是这样运转的。人没有违反的可能。但是，注意，我要讲到重点了。
深渊是特殊的。深渊不是后期形成的。它从一开始就存在。它是碗上的一块缺口。深渊是世界的垃圾场。很多人都认为，深渊是通往外界的道路。这个外界指的是不受神明支配、没有自然法则运行的空间。
许多人不满意自己的命运，他们想要孩子、想要名誉、想要永恒的生命，他们跳进了深渊。他们没再回来。我觉得他们的想法是对的，因为灵魂的数量是恒定的，但在深渊出生的人有新的灵魂。
这不是我的假想。进入深渊的人里也有很多天才。他们把他们的孩子从深渊抛了出来，他们通过种种方式传递了自己的身份信息。我找到了他们是谁。一对儿被神明判定为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的制造商夫妇。其实我觉得领养也没什么不好，但他们铁了心想要把自己绝佳的血脉流传下去。
问题是，他们真的做到了。那个被抛上来的孩子真的是他们的后代。所以，深渊不受约束。或许有其他限制，但是深渊里绝对不受这个世界的约束。
那么，很明显，深渊里会有其他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