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地神仙,气血如龙,返老还童,只在一念之间。
他只是愿不愿意而已。
李玄的身躯不再佝偻,肩宽背直,蕴藏着镇压山河的力量。
他脸上的皱纹已经褪去,皮肤算不上光滑,带着风霜的痕迹,却棱角分明。
一头花白的乱发,也重新变得漆黑如墨。
这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正值一生中最鼎盛的年华。
那张脸,依稀还是百年前山洞里的轮廓,却早已被岁月打磨得更加深邃。
尤其是那双眼睛。
不再是老朽的浑浊,也不再是当年的清澈。
那里面是足以淹没一切的百年沧桑,但又好象在闪闪发光。
是他。
是李玄。
是那个在她记忆里,早已模糊,却又从未忘记过的男人。
姬红泪的呼吸,在这一刻,停滞了。
她看着他,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
他的脚步,不再是蹒跚的老态,而是沉稳,坚定,每一步都象是踏在她的心跳上。
他走到她面前,停下。
两人之间,只隔着一步的距离。
姬红泪深吸一口气,发出一声嗤笑,打破了这片死寂。
“怎么?”
“当了一百年狗,现在想重新做人了?”
她的话,依旧尖锐刻薄,甚至有些恶毒。
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掩饰她内心的慌乱。
他没有说话。
只是缓缓抬起手,将那个从未离身的酒葫芦,递到了她的面前。
月光,洒在他身上。
也洒在,他那双写满了故事的眼睛里。
那是一个无声的邀请。
也是一个,迟了一百年的答案。
他举着酒葫芦,就那么静静地等着。
他的眼神,不再躲闪,不再回避,就那么坦然地,直视着她。
象是在说,百年前我没给你的,现在,我还给你。
姬红泪看着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恨吗?
当然恨。
恨他当年的不告而别,恨他百年来杳无音信,恨他刚刚用那番大势将她批驳得体无完肤。
可……
顾长生那句“一个没本事,一个不够爱”,象一根毒刺,扎在她心底最深处,让她所有的恨,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是啊。
当年的她,选择了丹药。
当年的他,选择了离开。
他们谁都没有错,他们只是,都输给了现实。
宫道上的风,似乎更冷了。
吹得她裸露在外的肌肤,起了一层细细的疙瘩。
她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不再掩饰的痛惜与愧疚。
许久。
姬红泪终于动了。
她缓缓抬起手,动作僵硬得象是生了锈的傀儡。
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凉的葫芦。
她甚至能感觉到,从他掌心传来的,那股灼人的气血温度。
她的指尖,轻轻碰到了他的手指。
如同触电一般。
两个人的身体,都是微不可察地一颤。
姬红泪象是被烫到,猛地将酒葫芦从他手中夺了过来。
她拔掉木塞,看也不看,直接仰头,将葫芦口凑到唇边,狠狠灌了一大口。
她想用这烈酒,浇灭心中那股烧了百年的邪火。
也想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也告诉自己,她不在乎。
然而。
酒液入喉。
一股难以想象的辛辣,如同烧红的铁水,瞬间从她的喉咙,一路烧进了胃里。
这是最粗劣的烧刀子!
没有半点灵气,只有纯粹的,能把人点燃的火辣!
“咳!”
“咳咳……咳咳咳!”
姬红泪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
金丹后期的修为,在这一刻,仿佛成了摆设。
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框里涌了出来,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好象,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有流过泪了。
是因为酒太烈了,她对自己说。
李玄没有动,也没有去拍她的背。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看着她咳得满脸通红,看着她眼角滑落的泪珠。
终于,姬红泪直起了身子,死死地瞪着李玄,象是要用目光把他生吞活剥。
她张了张嘴,嘶哑的嗓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这……咳……什么破酒!这是我喝过……最难喝的酒!”
这句话,是控诉,是迁怒。
但说出口,却更象是委屈。
李玄看着她这副模样,那张被岁月雕刻得无比刚毅的脸上,线条竟柔和了些许。
“这酒,不是用来品的。”
他的声音,不在沙哑,而显得低沉而醇厚。
“是用来,忘掉一些事的。”
忘掉一些事?
姬红泪在心里冷笑。
有些事,若是能忘,她又何至于此。
又是一阵沉默。
但这一次,气氛不再那么令人窒息。
那一口烈酒,仿佛烧掉了两人之间那层最坚硬的壁垒。
姬红泪需要一个话题,一个能让她从这该死的尴尬和脆弱中抽身的话题。
她想到了那个,把他们两个都骂得狗血淋头的罪魁祸首。
“那个小子……”
她开口,声音依旧嘶哑。
“他的嘴,真毒啊。”
李玄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殿下他……确实,异于常人。”
话题一旦开启,就象是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异于常人?”姬红泪嗤笑一声,“他就是个怪物!不到三个月,从一个废物到金丹宗师,这种事说出去谁信?”
“我信。”李玄答得干脆。
因为他亲眼看着顾长生一步步走来。
姬红泪噎了一下。
她换了个话题,语气酸溜溜的。
“琉璃那丫头,算是被他吃得死死的。为了他,连命都不要,连师父都敢顶撞。”
李玄的目光,看向远处。
“太一剑宗那个女娃,也是如此。”
“当初在静心苑,她修为尽废,宁可用着凡人的剑术,也要护着他。”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顾长生。
仿佛只有通过谈论那个将他们联系在一起的年轻人,他们才能进行这场,迟到了一百年的交流。
他们交换着彼此所知的信息,象是在拼凑一个完整的顾长生。
却又何尝不是在借此,试探着,触碰着,对方那颗尘封了百年的心。
宫道上的风,似乎,也不再那么冷了。